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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宝贵线索

双城记

仆从来了,又出去了,侯爵穿着宽松的睡衣徘徊着,悠然地正待睡觉。炎热的静夜,只闻房子周围沙沙响声;而他穿着软底拖鞋的脚在地板上毫无声息地移动着,仿佛一只文雅的老虎:——就像某个故事中所叙述的那死硬凶残的侯爵,在来回之间,顷刻就可变成一只老虎似的。

他在他那富丽堂皇的卧室里移动着,从一端走到另一端,再次检阅着闪现在脑海里的白日行程中的印象片断:在夕阳的余晖中慢慢挣扎上山,落日、下山、磨坊、悬崖上的监狱、山谷小村、泉池边的农民,以及那用蓝色小帽指着马车下链条的修路工人。山间的泉池联想起巴黎的泉池,还有放在堤阶上的那一小包东西,以及俯视它的妇女们,高举着手大呼“死了”的高个子男人。

“我觉得冷,”侯爵老爷说,“可以睡了。”

于是仅留下一盏灯在大炉子上照亮着,他放下周围的薄纱窗帘,正当他要静心安睡的时候,突然听见夜的寂静被一声长长叹息所打破。

外面墙上的那些石面孔在这沉重的三个小时内都一直茫然注视着黑夜。其间,厩里的马儿在槽边发出咔哒咔哒声,狗儿狂吠,猫头鹰声音也不像诗人们通常所描述的那样。不肯说规定的话乃是这类动物的固习。

在这沉郁的三小时中,邸宅的石面孔、石狮、石人都茫然地注视着夜空。死般静寂的夜色淹没了一切风景,黑暗的窒息之气融合在道路上沉闷的尘埃之中,那坟地上的枯草堆已经在朦胧的夜色中无法分辨,或许那十字架上的圣像为了能看清任何事物而走了下来。在村子里,收税者和被收税的都已熟睡了。也许,像饥饿的人常做的梦是梦见宴会了吧,像被驱使的奴隶和被束缚的牛马常梦见自在与休息,贫苦的村民梦想着安睡、自由和吃饱肚子。

村里的泉水默默无闻地流淌着,别墅旁的喷泉在静静地洒落着——二者在流逝着,好像从“时间”之泉流逝几秒钟一样——流逝夜间三个小时。而后,这两股灰蒙蒙的泉水在光下闪现出灵光,邸宅石脸已睁开惺忪的眼睛。

天越来越亮,阳光轻抚着静静的树梢,光辉洒向山岗。在一片红光之中,邸宅旁的泉水呈现血液般红色,而石脸变得发紫。鸟儿婉转的歌声那样嘹亮而高亢。在侯爵老爷卧室的风雨剥蚀的窗台上,一只小鸟在尽情地歌唱。面对这种情景,最靠近的一张石面孔仿佛受惊而目瞪口呆,拉长着下巴,显出恐惧的样子。

太阳升起来了,村里人开始活动。村户的窗子已打开,摇晃的门已卸下门闩,人们都哆嗦地从屋里走出来——早晨的新鲜空气有几分寒意。这时,村里的农民开始了从未减轻过的每日劳作。有的在泉水边,有的在田野里;男男女女有的在这里挖地,有的在照看着瘦骨嶙峋的牲畜,牵着露骨的牛在路边寻找草地。有一两个人跪在教堂里和十字架前;那牛等待着十字架前的祈祷者,在它脚下的杂草中寻求早餐。

这别墅醒得较迟,这成为它的特征,然而真真慢慢地的确醒来了。最初,那些孤寂的刀矛和猎具有了往日的红色,在晨曦中闪烁锐利之光;现在,门户和窗子都敞开了,厩里的马在光亮和新鲜空气中转头抬看,晨曦的清新与阳光涌进门道。树叶闪映着日光,在铁NFDAC窗前发出沙沙响声,狗拼命要挣脱锁链,牢骚地竖起后腿想要摆脱束缚。

这一切琐碎事情纯属生活的日常工作,随晨来而始。但是,今晨确是出现不平常的事了:为什么这别墅的钟声这样响亮,楼上楼下这样奔忙;平台上如此慌乱;到处脚步声沓来,这样匆匆地来,又这样仓促驰去呢?

什么风把这种匆忙传给那头发灰白的修路工人呢?他已在村外的山顶上工作,带着一天干粮包裹,放在石头上,那是连乌鸦也不会去啄食的东西。难道是这乌鸦传送消息到远方去,中途播种似地落下一点消息到地上吗?不管是不是,这修路工已在这炎热的早晨拼命跑下山,飞尘没膝,一步不停,直奔泉水边来了。

村民全都来到泉水边,沮丧地站着,低声私语,除了显出严厉的好奇和惊讶之外,毫无别的表情。那些牵来的牛被拴在任何可拴住的东西上,不知它们呆呆地望着什么,或躺下去咀嚼着反刍物,这是牛在走走停停中所吞食的东西,本不值得再嚼一次。别墅里的某些人,驿站里的一些人,以及所有收税官吏,都或多或少地武装着,毫无目的地聚集在小街的另一面,全然无事自扰。修路工躲在五十个特别朋友的人群中,用蓝色小帽拍打着他自己的胸部。所有这些预示着什么呢?盖白勒先生被急促拉上马背,在马上的一个仆人后面,那马载着两人急驰而去,如同新版的德国民歌《利奥诺拉》《利奥诺拉》(leonona),德国诗人贝格所作。似的,这又预示着什么呢?

双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