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道夫隔一会儿就应一声:“是呀……是呀……”爱玛把手伸进他的头发里,大颗大颗的眼泪簌簌往下淌,孩子似的一迭声地说:
“鲁道夫!鲁道夫!……啊!鲁道夫,亲爱的好鲁道夫!”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
“十二点了!”爱玛说,“好了,就在明天啦!还有一天!”
鲁道夫站起来要走;他这动作仿佛是他们私奔的信号,爱玛突然显得兴高采烈:
“护照有了吗?”
“有了。”
“什么都没忘?”
“没忘。”
“肯定吗?”
“当然。”
“你在普罗旺斯旅馆等我,对不对?……中午十二点吗?”
鲁道夫点点头。
“那就明儿见!”爱玛最后爱抚了一下他,说道。
她目送他离去。
鲁道夫没有回头。她追过去,跑到河边的荆棘丛中,探出身子。
“明儿见!”她大声喊道。
鲁道夫已经到了河对岸,在草场上大步流星走着。
走了几分钟,他才站住,看见爱玛穿一身白,像个幽灵似的渐渐消逝在夜色之中,他突然感到一阵心跳,连忙靠在一棵树上才没摔倒。
“我真糊涂!”他狠狠骂道。“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个漂亮情妇!”
顿时,爱玛的美貌,连同这份情爱的种种欢悦,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一开始他还软了心,继而又对她生出反感。
“说到底,”他挥着手大声说道,“还是因为我不能离乡背井,不能拖着个孩子!”
他这样自言自语,是要自己进一步坚定起来。
“再说,还有那种种难堪,还有开销……啊!不,不行,绝对不行!那样做太愚蠢了!”
13
鲁道夫刚到家,就一屁股坐到书桌前,面前墙上挂着狩猎纪念品鹿头。然而,他拿起笔来,却无话好写,于是支着两臂,沉思起来。他觉得,爱玛似乎已经退到遥远的过去,好像他下的决心,刚才把他们骤然拉开了一段漫长的距离。
为了捕捉她的一点印象,他去床头衣柜里找一个兰斯饼干旧盒子,里面平时收藏女人写给他的信件。盒子散发出一股受潮的尘土气味和玫瑰干花的气味。他一眼先看到一块带有灰白点子的手绢。手绢是爱玛的,有一回散步,她出了鼻血。这事他已经不记得了。旁边有一张四角都钉住的肖像画,那是爱玛送的。他觉得,爱玛的打扮太做作,秋波暗送的效果极其糟糕。他一边端详这张肖像,一边回忆原型的模样,渐渐地,爱玛的面部轮廓在他的记忆中愈来愈模糊,似乎本人的脸和肖像的脸,彼此磨来磨去,结果都给抹掉了。最后,他读爱玛的信,里面写的,全是关于出走的事,写得简短、具体、仓促,很像事务性的便条。鲁道夫想再看看过去那些长信。他把其他信都挪开,一直翻到盒子最底下,才能找到。他在那堆纸张、物件里翻来翻去,乱糟糟地翻到几个花束、一根袜带、一副黑面具、几个别针、还有头发——头发!棕色的,金黄色的,甚至有几根挂在铰链上,开盒子的时候扯断了。
鲁道夫就这样让思绪在故物之中徜徉,仔细察看那些信,信上的笔迹和风格各不相同,单词的拼写也是五花八门。那些信或情意绵绵,或欢乐愉快,或风趣诙谐,或感伤忧郁;有的要爱情,有的要金钱。哪怕是只言片语,往往都能使他想起一张张面孔、某些动作、某个人的声音。然而有时候,他却什么也想不起来。
其实,这些女人同时跑进他的脑海,你推我挤,愈变愈小,仿佛落到同一个爱情水平之下,大家彼此彼此了。他把信胡乱抓起来,看着它们像飞瀑似的一封封从右手飘落到左手,看了足有几分钟。最后,鲁道夫腻了,困了,便把盒子放回衣柜,自言自语说道:
“全是扯淡!……”
这句话道出了他的内心想法。他的心已被一次次愉悦来回折腾,一如校园被学生们踩来踩去,已经寸草不生;心中的过客比孩子还要粗心,甚至没像他们那样,在墙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好啦,”他对自己说:“开始写吧!”
他写道:
坚强些,爱玛!坚强些!我不想害您一辈子……
“反正,这是真话,”鲁道夫想道,“我这样做是为她好,问心无愧。”
您下决心之前,是否经过深思熟虑?您可知道,我会把您拖向怎样的深渊,可怜的天使?不知道,是吗?您满怀信心地往前走,义无反顾,执意相信幸福,相信未来……唉!我们真是不幸,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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