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干什么?奥梅疑心那是年轻人的勾当,是艳遇。其实,他猜错了;莱昂并不干什么风流韵事。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心事重重。这一点,勒弗朗索瓦太太已经有所察觉,他盘子里剩的饭菜现在多起来了。她要寻根究底,便向税务员打听;比内鄙夷地顶了她一句,说警察局又不发饷给他。
不过,比内先生觉得,这位同桌用餐的人是很奇怪;因为莱昂常常摊开双臂,在椅子上往后一仰,没头没脑地抱怨人生。
“这是因为您没有足够的消遣,”税务员说。
“什么消遣?”
“我要是您呀,就弄一台车床!”
“可是,我不会摆弄呀,”书记员答道。
“噢,这倒也是!”对方来回摸着下巴,那神气既轻蔑,又得意。
莱昂已经厌倦了没有结果的爱。再说,生活千篇一律,总是老一套,既没趣味来引导,又没希望来支持,他开始感到难熬了。他烦透了永镇和永镇人,某些人,某些房屋,他一看就有气,觉得受不了。药剂师可谓好好先生一个,可是在他眼里,也变得完全无法忍受了。然而,换个新环境,前景固然诱人,却也令他畏惧。
这种畏惧很快演变为内心的企盼;于是乎,在他想来,远方的巴黎已经轰轰烈烈奏响了铜管乐曲,其间,还夹杂着轻佻女工的嬉笑。既然他迟早要在那里完成法科学业,何不现在就去呢?有谁拦着他么?于是,他在心里开始筹划,预作各种安排。他在想像中给自己布置了一套公寓。他要在那里过艺术家生活!要在那里学吉他!要置一件室内便袍,一顶巴斯克软帽、一双蓝绒拖鞋!甚至,他已经在欣赏壁炉上交叉挂着的一对花式剑,以及上面挂的颅骨和吉他。
难的是取得母亲的同意,尽管看上去,这样做是再合理不过了。就连他的老板,也鼓励他上别的事务所看看,兴许能有更好的发展。他试过折衷的办法,到鲁昂谋个助理书记员的职位,可是没找到。最后,他给母亲写了一封长信,详详细细说明他立刻要去巴黎的理由。母亲同意了。
然而,他并不急着就走。整整一个月,伊韦尔每天从永镇到鲁昂、从鲁昂到永镇,为他运送箱笼包裹。他重新添置了衣服,请人修理了他的三把扶手椅,买了一些绸巾。总之,所作的准备,就是周游一趟世界,还绰绰有余。他拖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直到收到母亲第二封信,催他动身,因为他本来就希望,要在放假之前通过考试。
吻别的时候到了,奥梅太太潸然泪下,朱斯坦泣不成声,奥梅先生是条硬汉,才掩饰住激动的心情。他要亲自拿着朋友的外套,一直送到公证人家院子门口。公证人让莱昂搭他的马车去鲁昂。莱昂只剩下一点时间,去向包法利先生告别。
他上到楼梯口,上气不接下气,便停了停。他一进去,包法利夫人连忙站起身。
“我又来了!”莱昂说道。
“我早料到了。”
爱玛咬咬嘴唇,血往上涌,从头发根到脖子,满脸绯红。她仍然站着,肩膀靠着护墙板。
“先生不在家吗?”莱昂接着说道。
“他不在。”
爱玛又说一遍:“他不在。”
于是,一阵沉默。两个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他们的思想,扭结在同样的痛苦之中,仿佛两个人心跳不已的胸脯,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我想亲一亲贝尔特,”莱昂说。
爱玛下了几步楼梯,唤费莉西泰。
莱昂朝周围迅速扫视,一眼望过墙壁,搁板架、壁炉,似乎要看够一切,带走一切。
但是,爱玛折回来了,女佣人领来了贝尔特。小姑娘晃着一根细绳,绳子另一头是个风车,头朝下。
莱昂在她脖子上连亲几下。
“再见啦,可怜的孩子!再见,亲爱的小姑娘,再见!”
说罢,他把孩子交给她母亲。
“把她带下去吧,”爱玛说。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了。
包法利夫人背转身,把脸贴在窗玻璃上;莱昂手里拿着帽子,在大腿上轻轻拍着。
“要下雨了,”爱玛说。
“我有风衣,”莱昂回答。
“哦!”
爱玛转过身,下巴低着,额头向前,日光映在上面,就像一块大理石,直到弯弯的眉毛。没人知道她在远方望见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那么,再见吧!”莱昂叹口气说道。
爱玛猛地抬起头:
“好吧,再见……您走吧!”
他俩彼此向对方走去;莱昂伸出手,爱玛迟疑了一下。
第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