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道夫的暗号,是往百叶窗上扔一把沙子知会她,爱玛连忙起身,但有时也得等着,因为夏尔喜欢在炉边聊天,聊起来没完没了。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用眼睛的力量,把他摔到窗外去。最后,她开始盥洗,然后拿本书,心平气和,接着看下去,似乎津津有味,而夏尔已经上床,喊她睡觉。
“上床吧,爱玛,”他说,“该睡了。”
“好,我就来!”她答道。
不过,烛光刺眼,夏尔翻过身对着墙就睡着了。爱玛屏住呼吸;带着微笑,不穿衣服就溜出去了,心怦怦直跳。
鲁道夫有一件宽大的风衣,将她整个儿一裹,用胳膊搂住她的腰,默不作声,把她带到花园尽头。
他们坐在花棚下的长椅上,椅子的木条已经腐烂了。当初那些夏天的夜晚,莱昂就是在这里,情意绵绵地凝视着爱玛。如今,爱玛很少想念莱昂了。
透过光秃秃的茉莉枝条,只见星光灿烂。他们俩听见小河在背后流淌,岸边不时传来干枯芦苇的哗啦声。黑暗之中,影影绰绰,东一团,西一团,有时不约而同哆嗦起来,忽起忽伏,仿佛黑压压的排浪,滚滚而来,要将他们吞没。深夜寒意袭人,他们搂得更紧了;唇间的叹息似乎更响了;彼此隐约可见的眼睛,似乎更大了;万籁俱寂,悄悄诉说的话语,句句落在心头,水晶般清脆,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夜里下雨,他们就躲到车棚马厩之间的诊室里。厨房的蜡烛,她先在书后藏好,这时便点起来。鲁道夫待在这里,就像在家里。他瞧着书架、书桌,总之瞧着整个屋子,每每觉得好笑,禁不住一个劲儿拿夏尔开玩笑,爱玛不免尴尬。爱玛希望他持重一些,甚至希望他遇事具有戏剧性的表现,就像有一回,她仿佛听见小径上有脚步声愈走愈近。
“有人来了!”她说。
鲁道夫吹熄蜡烛。
“你带了手枪吗?”
“做什么?”
“为了……你好自卫呀,”爱玛说道。
“对付你丈夫吗?咳!那可怜的家伙!”
鲁道夫说完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说:“我动一动手指头,就把他给弄扁了。”
他这种无畏的气概,令爱玛惊愕不止,虽然出语不雅、粗俗,使她反感。
关于手枪一节,鲁道夫考虑再三。他想,爱玛说这话假如当真,就很可笑,甚至可鄙了,因为他毫无理由憎恨善良的夏尔,他不是那种所谓的醋坛子;——就此,爱玛还向他赌过一个大咒,他听了也觉得不太对劲儿。
此外,爱玛变得多愁善感了;当初一定要交换小照,还各剪下了一绺头发,现在她要一枚戒指,一枚真正的结婚戒指,表示永结同心。她常常同他谈起晚钟,谈起天籁,后来又谈起她自己的母亲和鲁道夫的母亲。鲁道夫的母亲已去世二十年了,她还是百般好言安慰他,就像安慰一个年幼的弃儿似的,有时甚至望着月亮对他说:
“我相信,两位妈妈在天上,也会赞同我们相爱。”
不过,她实在是漂亮!而且,在鲁道夫经历过的女人之中,这样纯情的实在少有。这种不放荡的恋爱,在他是一种新的体验,使他走出了浅薄的习惯,虚荣和情欲同时得以满足。爱玛的那股子狂热劲头,虽然按资产阶段标准,他看不上眼,可是又打心底里觉得可爱,因为那是对他而发的。当他确信爱玛真的爱自己时,便不再约束自己,态度不知不觉起了变化。
他不再像以往那样,用甜言蜜语把爱玛说得热泪盈眶,也不再有热烈的爱抚让她如痴如醉;到头来,他们的深厚爱情,仿佛一条河流,爱玛完全沉浸其中,现在却日见浅薄;河里的水浅了下去,都看得见淤泥了。爱玛不肯相信这是真的,还加倍温存;鲁道夫却满不在乎,不加掩饰。
爱玛弄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后悔顺从了他,还是反过来,不想进一步爱他了。她嫌自己软弱,因而感到,这种羞愧正在变为怨恨,而欢娱同时又在淡化这种怨恨情绪。那不是依恋,倒像是连续不断的引诱。鲁道夫征服了爱玛。而爱玛几乎感到恐惧。
然而,表面上比任何时候都平静,鲁道夫得心应手地把握着两人的私情,可以随心所欲。一晃半年,春天到了,他俩彼此相处,俨如一对夫妻,安安逸逸地维持着家庭式的爱情生活。
每年这个时候,包法利夫妇都要收到鲁奥老爹的一只火鸡,那是纪念医腿的事。随同礼物,照例有一封信。爱玛剪断缚在篮筐上的绳子,取下信读着下面的词句:
亲爱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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