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给我一本书?”他说。
“什么书?”
“《福音书》!我没有。”
医生答应给他找一本,就详细问起他的感觉。尽管安德烈公爵不情愿,但还是明智地回答了医生的所有问题,后来他说想要个长圆形靠枕,因为不舒服,还特别疼。医生和仆人掀起他盖着的大衣,伤口处散发出来的一股难闻的烂肉味让他们直皱眉头,他们开始查看这可怕的伤口。医生好像对什么非常不满意,重新弄了一下,给伤员翻了个身,使得伤员又呻吟起来,翻身时疼得又昏了过去,说起了胡话。他一直在说让赶快给他拿这本书来,垫到下面。
“这能让你们费多大的事!”他说:“我没有这本书,请给我拿来,垫到下面一会儿,”他用可怜兮兮的声音说。
医生走到过道去洗手。
“哎呀,你真是没心没肺,”医生对给他往手上浇水的仆人说:“我只有一会儿没照顾到。你让他压到了伤口。这可是非常疼的,我都奇怪,他怎么能忍受得了。”
“可能我们垫了东西,耶稣基督保佑啊,”仆人说。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弄清楚他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事,想起他受了伤,是马车停在梅季希村时他要求住进屋里来的。他疼得又说起了胡话,第二次清醒过来时是在房子里,当时他喝着茶,脑海里又出现了他经历过的事,他特别清晰地回想起在包扎所里的情景,看到他憎恨的人那样的痛苦,他想到了这些新的,给他预示着幸福的想法。这些想法,尽管不太清晰也不太确切,但现在却又萦绕在他的心头。他想起,他现在有一个新的幸福,这个幸福与福音书有些共同之处。因此他就要福音书。他压住了伤口,再加上又翻一次身把他的思绪搞乱了,等他第三次清醒过来时已是在寂静的黑夜中。他周围的人都睡了。过道对面的蟋蟀在吱吱地叫着,街上有人在喊叫,在唱歌,蟑螂在桌子和圣像上簌簌作响,秋天吃得肥肥的大苍蝇在他的床头柜和放在他旁边结了大大的蘑菇形烛花的脂制油灯旁乱飞乱撞。
他的思维不正常。一个健康人通常可以思考、感觉并能一下子回忆起许多事件,但有能力选择其中的一个序列思维或现象,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个系列的现象上。一个健康的人在深入思考时能够停下来对进来的人寒暄几句,然后再回到自己思考的问题中去。然而安德烈公爵的思维在这方面处于不正常的状态。他的思考能力比以往更清晰、更活跃,然而却不受他的控制。各种思绪和认识同时向他袭来。有时他的思想活跃起来了,那样有力、清晰而深刻,这在健康状态时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它会在思考到一半时突然中断,代之而来的是突然出现的另一件事,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思绪。
“是的,我的面前又出现了一个与人不可分割的新幸福,”他躺在半明半暗的寂静的房间里想着,他那兴奋的、睁得很大的眼睛凝视着前方。“这是物质力量以外的幸福,是不受外部物质世界对人的影响的幸福,是内心的幸福,是爱的幸福!每个人都可以理解它,但只有上帝才能意识到并且规定它。但是上帝是怎样给它定规定的?为什么圣子?”突然这些思绪又中断了,安德烈公爵听到(不知是幻觉还是他真正听到了),听到一阵声音非常低的说话声,不断有节奏地重复着:“毕叽-毕叽-毕叽”,然后是“叽-叽”,然后又是“毕叽-毕叽-毕叽”,后来又是“叽-叽”。而且在这些低低的音乐声的伴奏下,安德烈公爵觉得他脸的上方,在正中间耸起一座由细针或小木片支起的奇怪的空中楼阁。他觉得(尽管这对他来说很艰难)为了这个高耸的楼阁不倒塌,他应当尽量保持平衡。但这个楼阁还是倒塌了,然后又在低低的音乐的伴奏下慢慢耸立起来。“升起来了!越来越高,升起来了!”安德烈公爵自言自语。安德烈公爵一面倾听着低沉的声音,一面感觉由细针支起的楼阁越耸越高,他有时看到蜡烛周围一个红红的光圈,听到蟑螂的簌簌声和苍蝇撞到他枕头和脸上的嗡嗡声。每次苍蝇碰到他的脸都会让他感到刺痛,然而让人吃惊的是,苍蝇撞到他脸上耸立的楼阁时,并没把它弄塌。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事。这就是门口一个发白的东西,这是同样让他感到受压抑的斯芬克斯像。
“但,也许这是我的衬衣放在桌子上,”安德烈公爵想。“这是我的腿,这是门,但为什么总是往高长,往开伸,还发出毕叽-毕叽-毕叽和叽-叽-叽的声音”,“够了,停下吧,请不要烦我了,”安德烈公爵好像在痛苦地向谁请求。突然,他的思绪和感情又异常清晰而有力地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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