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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册/第三卷/第三部

“好像睡着了,妈妈,”索妮娅小声答道。伯爵夫人沉默了片刻,又叫了一声,但这次没人理她。

这之后,娜塔莎很快就听到了妈妈均匀的呼吸声。尽管娜塔莎的一只小脚从被子下露了出来,在光光的地板上冻得要命,但她一动不动。

一只蟋蟀在墙缝里欢快地叫着,好像在庆祝它终于战胜了所有的人。远处一只公鸡啼叫了,引得附近的公鸡也呼应起来。小酒馆里寂静下来了,只听见副官的呻吟声。娜塔莎悄悄欠起了身。

“索妮娅,你睡着了吗?妈妈?”她小声问道。没有人回答。娜塔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划了个十字,又小声地把瘦长的、柔软的光脚踩到肮脏而冰凉的地板上。一块地板咯吱响了一声。她两只脚飞快地移动着,像小猫似的跑了几步,抓住了冰凉的门把手。

她觉得,有一个重重的东西均匀打击着房子的四壁:这是她那颗破碎的心在跳动,这颗心因害怕、恐惧和爱情而突然收缩,好像都要停止跳动了。

她打开门,跨过门坎,踩在潮湿、冰冷的过道上。一股寒气让他清醒了许多。她的光脚碰到了一个睡在地上的人,她从那人的身上迈过,打开了安德烈公爵睡觉的房门。这间房子很暗。里面墙角有张床,床上放着什么东西,床旁边的凳子上放着一支结了一个大蘑菇形烛花的脂油制的蜡烛。

从早晨娜塔莎听说安德烈公爵受了伤,就在这儿以来,她就决定要见他。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见他,但她知道见面是令人痛苦的,然而她认为又是必须的。

她一整天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夜里要见他。但现在,当这一时刻到来的时候,她又非常害怕,不知看到的他会是什么样子。他伤到什么程度?他还剩下什么?他是不是也和那位不住地呻吟的副官一样?是的,他肯定是那样。在她的想象中那个可怕的呻吟声就代表了他。当她看到墙角的一团模模糊糊的东西,把他在被子下拱起的膝盖当成了他的肩膀,她想象着他可怕的躯体,由于恐惧她停了下来。但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又让她向前走去。她小心翼翼地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就到了堆满东西的小房间的中央。房间里,圣像下面的凳子上还躺着一个人(这是季莫欣),地板上躺着两个人(这是医生和老仆人)。

老仆人欠起身,小声说了句什么。季莫欣因为受伤的腿疼得要命,根本就没睡,他大睁着双眼看着这奇怪的一幕,来了一个身穿白衬衣、短上衣,头戴睡帽的姑娘。老仆人睡意朦胧的话把人吓一跳:“您要干什么?为什么来这里?”娜塔莎更快地向墙角躺着的东西走去。不管多么可怕,不管这会多么不像人的躯体,她还是要见他。她绕过老仆人:蜡烛上的蘑菇状烛花掉了,现在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只胳膊从被子下伸出来放在被子上的安德烈公爵,他还是原来的样子。

他跟从前一样,但因为发炎他的脸色泛红,双眼炯炯有神,高兴地看着她,尤其是从睡衣翻领下露出的像婴儿一样细腻的脖颈让他显得有一种特别的、天真的孩子气,这是她在安德烈公爵身上从来不曾见过的。她向他走去,以年轻人那种快速、灵巧的动作双膝跪下。

他笑了一笑,朝她伸出手去。

三十二

从安德烈公爵在波罗金诺战场的包扎所清醒过来算起已过了七天。这段时间他经常处于昏迷之中。按随行医生的说法,发烧和受伤的肠子发炎本会要他的命。然而到了第七天,他却很高兴地喝了点茶,吃了一片面包,医生发觉他的热度也降低了。安德烈公爵一大早就苏醒过来了。这是离开莫斯科后的第一夜,外面很温暖,于是就让安德烈公爵留在车上过夜。但到了梅季希村他自己要求把他抬出去,还要喝茶。在把他搬到屋里时,剧烈的疼痛让他大声呻吟起来,随后又失去了知觉。把他放在行军床上后,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了很长时间。后来他睁开眼小声问:“茶好了吗?”他对生活细节记得这样清楚,着实让医生大吃一惊。他把了一下脉,让他吃惊又不满的是,他发现脉相好了起来。医生不满意的是,凭他多年的行医经验他知道安德烈公爵活不长,如果他现在不能死去,那么过段时间他会死得更痛苦。在莫斯科还有一个伤员跟安德烈公爵一块运送,这就是他团里的红鼻头季莫欣少校,他也是在波罗金诺战场上腿部负了伤。与他们同行的有一名医生、公爵的老仆人,他的车夫和两个勤务兵。

给安德烈公爵端来了茶。他贪婪地喝着,兴奋地望着前面的门,好像要努力弄清什么,想起什么。

“好了,够了。季莫欣在吗?”他问。季莫欣沿着长凳朝他爬过去。

“我在这里,公爵大人。”

“你伤得怎样?”

“我的伤?没什么。您怎样?”安德烈公爵又沉思起来,好像要记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