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大地,隆隆的炮声停止了。皮埃尔一只胳膊拄着地,躺了下来,他望着夜色中从他身旁走过的人影,就这样躺了很久。他一直觉得有一颗炮弹正呼啸着朝他飞来,他颤抖着坐起来。他不记得在这儿待了多长时间。半夜,三个士兵拖来一些干树枝,在他身边点起火来。
士兵们瞟了瞟皮埃尔,把火生了起来,然后把一口小锅架在火堆上,往里面掰了些面包干,加了些腌猪油。面包和荤油的浓郁香味与烟味混在一起。皮埃尔欠起身,叹了口气。士兵们(他们共三人)一边吃饭,一边说着话,没理会皮埃尔。
“你是哪个部队的?”突然一个士兵问皮埃尔,显然他提这个问题的目的与皮埃尔想的一样,那就是:如果你想吃,我们会给你,但我们要知道,你是不是好人。
“我?我?”皮埃尔说,他觉得此时必须尽可能降低自己的社会地位,这样才能更接近士兵,也更能让他们理解。“其实,我是民团军官,只是我的部队不在这儿,我是来参战,跟他们失去联系了。”
“真有你的!”一个士兵说。
另一个士兵摇了摇头。
“好吧,如果你愿意,就吃点糊糊吧!”第一个士兵说着,把一个木勺舔了舔,递给了皮埃尔。
皮埃尔靠近火堆坐下,吃起了糊糊,也就是锅里煮的东西,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吃过的最香的食物。当他俯下身,低着头一勺一勺地舀着,狼吞虎咽的时候,火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士兵们默默地看着他。
“你说说,你要到哪里去?”一个士兵又问他。
“我到莫扎伊斯克。”
“这么说,你是贵族了?”
“是的。”
“叫什么名字?”
“彼得·基里洛维奇。”
“彼得·基里洛维奇,那我们走吧,我们送你去。”
这几个士兵就和皮埃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朝莫扎伊斯克走去。
当他们到达莫扎伊斯克,开始爬通往城里的陡坡时,鸡已经叫了。皮埃尔跟士兵们一块走着,他已全然忘记,他住的客栈就在山脚下,他都走得超了过。如果不是在半山腰碰见他的驯马师,他(他当时就处在那种惊慌意乱的状态)还想不起来呢,驯马师来城里找他没找到,正要回客栈,看到黑暗中泛着白光的帽子认出了皮埃尔。
“大人,”他说:“我们还以为找不见您了呢。您怎么步行啊?请问,您这是要哪里去?”
“啊,对啊。”皮埃尔说。
士兵们停了下来。
“怎么,找见自己人了?”一个士兵问。
“那么再见吧!彼得·基里洛维奇,是吧?再见,彼得·基里洛维奇!”另外两个人说。
“再见,”皮埃尔说道,跟着驯马师朝客栈方向走去。
“应该给他们点什么!”皮埃尔想着,去掏衣兜。“不,不用了”一个声音对他说。
客栈的正房已没有位置,全给占满了。皮埃尔进了院子,躺到自己的马车上,蒙上了脑袋。
九
皮埃尔的头刚一挨到枕头,他觉得他就睡着了。但突然间,他清清楚楚地,几乎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隆隆的炮声,听到了呻吟声和喊叫声,听到了子弹啪啪作响的声音,闻到了血腥和火药味,对死亡的恐惧和害怕紧紧缠绕着他。他惊恐地睁开眼睛,从大衣底下抬起头来。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一个勤务兵在大门口一边同店主说话,一边在泥地上啪哒啪哒地走着。在漆黑的木板敞棚下,就在皮埃尔的头顶上,由于他一起身发出了响声,几只鸽子猝然抖动了几下翅膀。此刻满院子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客栈气味,这就是干草、马粪和焦油的气味,让皮埃尔感到格外宁静、愉快。在两个昏暗的板棚之间可以看到晴朗的星空。
“感谢上帝,这种事再也不会有了。”皮埃尔想,他又把头蒙了起来。“噢,恐惧的感觉多么可怕,我惊惶失措又是多么可耻!而他们……他们自始至终都那么坚强、那么沉着……”他想。在皮埃尔的概念里,他们就是战士,就是那些在炮垒上战斗的、给他饭吃,还有向圣像祈祷的战士。他们——那些奇特的,在这之前他并不了解的他们,在他的头脑里与其他人清楚而明确地区分开来。
“做一名战士,就做一名战士吧!”皮埃尔想着想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全身心地投入这种集体生活,深刻体验把他们铸造成那种人的精神。但如何才能抛弃这些多余的、可恶的东西?如何才能抛弃身外的负担呢?有一段时间我本可以成为这样的人。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逃离父亲。与多洛霍夫决斗后我也可以被送去当兵”。于是皮埃尔的眼前又闪现出那次俱乐部的宴会和他向多洛霍夫提出决斗的情景,浮现出在托尔诺克与恩师相遇的情景。接着又浮现出共济会那次隆重的聚餐。那次聚餐也是在英国俱乐部举行的。有一个熟悉、亲近的人坐在桌子的一端。对,就是他!我的恩师。“他不是死了吗?”皮埃尔想。“对,死了。但我不知道他还活着。他死了,这多遗憾,但他又活了,我多高兴啊!”桌子的另一端坐着阿纳托利、多洛霍夫、涅斯维茨基、杰尼索夫,还有其他人(即使在梦里,皮埃尔心里也把这些人与他们区分得清清楚楚),这些人,阿纳托利和多洛霍夫在大声喊叫,唱歌,但透过他们的喊声,他只听到恩人的声音,他不断地说着,他的声音那样富有深意,滔滔不绝,就像战场上的枪声一样,但听起来很愉快,让人得到安慰。皮埃尔不知道恩人在说什么,但他知道(他的思维在梦里相当清晰),他在说行善,说可以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于是他们从四面八方,带着淳朴的、善良的、坚毅的表情围着恩人。但是,尽管他们很善良,却不看皮埃尔,也不认识他。皮埃尔想引起他们的注意,想说话。他欠了欠身,这时他觉得腿冷飕飕的,原来是露到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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