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他们到了约会地点,却只能擦肩而过,没有任何表示,因为一个巡逻警正绕过街角而来,或者一架直升机正在头顶盘旋。即使没有那么危险,也很难找到时间见面。温斯顿每周工作六十个小时,朱丽亚更长,公休日根据工作压力而变化,经常碰不到一起。何况,朱丽亚很少有一个晚上完全有空。她花了大量时间参加讲座和游行,为青年反性团分发材料,为仇恨周准备旗帜,为节约运动筹集捐款,以及诸如此类的活动。这很值得,她说:这是伪装。如果你遵守小的规定就可以违反大的规定。她甚至劝温斯顿抽出一个晚上参加业余军火生产,那是一些积极的党员志愿发起的活动。这样,每周有一个晚上,温斯顿要花四个小时干那种无聊透顶的工作,在一个有穿堂风的光线昏暗的车间里拧紧一些金属小部件,可能是炸弹的导火索,锤子的敲击声和电幕里传来的音乐单调地混杂在一起。
他们在教堂钟楼里见面时终于把零零碎碎的谈话连了起来。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在大钟顶上的那个正方形小房间里,空气热得凝滞,而且有很重的鸽粪味。他们坐在满是灰尘和枯枝的地上谈了好几个小时,还不时地轮流站起来透过箭眼张望,看看有没有人来。
朱丽亚二十六岁。她和其他三十个女孩住在一座公寓里(“老是女人的味道!我讨厌女人!”她插了一句),她的工作和他猜想的一样,在小说处操作一台小说写作机。她喜欢这份工作,主要是操作和修理一台巨大的、但是很容易出毛病的电机。她并不“聪明”,但很喜欢动手,对于摆弄机器尤其在行。她能描述创作小说的整个过程,从计划委员会发布的总体指示到修改小组的最终润色。但她对成品不感兴趣。她“不喜欢读书”,她说。书不过是一种生产出来的商品,和果酱或鞋带没什么两样。
她对六十年代以前的事情没有任何记忆,唯一经常对她提起革命之前的日子的人是她的爷爷,他在她八岁那年失踪了。在学校里,她是曲棍球队的队长,连续两年得过体操冠军。在加入青年反性团之前,她当过小小间谍队的队长和青年团的支部书记。她的品行无懈可击。她甚至被选派到色处工作(此举确凿无疑地证明了她的好名声),那是小说处的一个分支,专门生产低级色情,在无产者之间流传。她说,那里被工作人员戏称为“大粪房”。她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帮忙生产密封包装的小册子,书名叫《超炫故事集》或者《女子学校的一夜》,专供年轻无产者偷偷摸摸地购买,好让他们觉得自己买到了一些违禁物品。
“那些书写些什么?”温斯顿好奇地问。
“噢,全都是垃圾。其实很无聊。只有六个情节,颠来倒去而已。当然了,我是操作万花筒的。我从来没在修改小组里干过。我不是搞文学的,亲爱的——我还不够格。”
他惊讶地得知,色处除了领导以外,其他工作人员都是年轻姑娘。这个理论是,男人的性本能比女人更难控制,因此在处理淫秽物品时更容易被腐化。
“他们甚至不喜欢已婚女人,”她说,“人们都以为女孩更纯洁。可是,这就有一个不纯洁的。”
她的第一次风流韵事是在十六岁的时候,对方是一个六十岁的党员,后来为了避免被捕而自杀了。“干得好,”朱丽亚说,“否则他招供的时候会把我的名字说出来。”从那以后,还有很多其他的故事。生活在她眼里非常简单。你想要快活,而“他们”,也就是党,不想让你快活;所以你就尽量打破规则。她似乎认为,“他们”想剥夺你的乐趣,就像你想逃避逮捕一样自然。她恨党,而且用最粗俗的语言说出来,但她对党却没有任何总体的批判。除非党触及到了她的个人生活,否则她对党的教条不感兴趣。他发现她从来不用新话的词语,除了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那些。她从没听说过兄弟会,也不相信它的存在。任何有组织的反党行为在她看来都很愚蠢,是注定要失败的。聪明的做法是破坏规则,同时又保全自己。他隐约地想,年轻一代中还有多少像她这样的人——他们在革命以后的世界中长大,党对他们而言就像天一样无法改变,除此之外,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不反抗党的权威,只是逃避它,就像兔子躲避狗一样。
他们没有讨论过结婚的可能性。那太遥远了,根本不值得去想。你想象不出任何一个委员会会批准这样的婚姻,即使温斯顿能够摆脱他的妻子凯瑟琳。连做白日梦都毫无希望。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老婆?”朱丽亚说。
“她嘛——你知道新话里有一个词叫‘思想好’吗?意思是天生就非常正统,从来也不会犯思想错误?”
“我不知道这个词,但我知道这种人,我太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