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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 第二部

他的心狂跳了起来。她干过几十次:他希望那是上百次——上千次。任何意味着堕落的东西都使他充满了狂野的希望。谁知道呢,也许党的外表之下已经腐烂了,对奋斗和克己的崇拜只是罪恶的伪装。他要让他们所有人都染上麻风病或者梅毒,要是那样就好了!任何腐化、削弱、拖垮他们的事他都乐意!他拉着她面对面地跪了下来。

“听着。你有过的男人越多,我越爱你。明白吗?”

“是的,非常明白。”

“我讨厌纯洁,我讨厌善良!我讨厌任何美德的存在。我要让每个人都坏到骨子里去。”

“很好,我应该很适合你,亲爱的。我就坏到骨子里去了。”

“你喜欢这个吗?我不是指跟我,我是指这件事本身。”

“我太喜欢了。”

这正是他想听的。不仅是对某一个人的爱,而是动物本能,那简单的无差别的欲望,这正是能把党撕成碎片的力量。他把她压倒在草地上,躺在落下的风铃草中。这一次毫无困难。不久,他们起伏的胸膛慢慢平静了下来,两人愉快而又无力地分开了。阳光似乎更热了。他们昏昏欲睡。他伸手够到扔在一旁的工装裤,搭在她身上。他们几乎立刻就睡着了,一直睡了半个小时。

温斯顿先醒了过来。他坐起来看着那姑娘长着雀斑的脸,她还安详地枕着自己的手掌睡着。除了嘴唇,她算不上漂亮。仔细看的话,眼睛周围还有一两道皱纹。短短的黑发异常浓密柔软。他突然想到,他还不知道她姓什么,住在哪里。

那年轻健康的身体睡着了之后显得那么无助,唤起了他的同情心,使他不由想保护她。可是,那曾在歌鸫啼叫的榛子树下感到的无需思考的温柔却再也没有回来。他拉开工装裤,端详着她光滑雪白的身躯。他想,在过去,一个男人看见一个女人的身体,从而想占有她,就这么简单。可现在,纯粹的爱和纯粹的欲都是不可能的。没有一种感情是纯粹的,因为一切都夹杂着恐惧和仇恨。他们的拥抱是一场战斗,高潮是一次胜利。这是给党的沉重一击。这是一个政治行为。

3

“这里我们还能再来一次,”朱丽亚说,“一般来说,一个藏身地用两次还是安全的。当然,要隔上一两个月。”

她一醒来举止就变了。她的动作变得非常干净利落,她穿上衣服,把红腰带系在腰上,开始详细安排回去的行程。这件事交给她看来再自然不过了。她显然有一种实用的心计,这正是温斯顿所缺少的,而且她好像对伦敦附近的乡村了如指掌,这是从无数次集体郊游中积累下来的。她交代给他的路线和来时的路线很不一样,下车的车站也不是上车的那个车站。“永远别从来路回家,”她说,好像在声明一条重要原则似的。她先走,温斯顿过半个小时再走。

她指定了一个地方,四天以后与他下班后见面。那是一个贫民区里的一条街道,有一个一向拥挤嘈杂的露天市场。她会在货摊之间闲逛,假装寻找鞋带或者缝纫线。如果平安无事,她就擤鼻涕,然后他再过去;否则他就装作不认识走开。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可以在人群中说上一刻钟的话,安排好下一次见面。

“现在我必须走了,”他刚一明白她的指示她就说,“我得在十九点三十分之前赶回去。今晚我要在青年反性团义务工作两小时,发发传单之类的东西。真该死,不是吗?帮我掸一掸好吗?我头发上有树枝吗?你确定?那么再见,我的爱,再见!”

她扑进他的怀里,近乎狂热地吻着他,然后,拨开小树,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树林里。即便现在他也不知道她姓什么,住在哪里。不过,这没什么分别,反正他们也不可能在室内见面,或者进行任何文字交流。

事实上,他们没有再回到树林中的那块空地。五月里,他们只找到了一个再次做爱的机会。那是在朱丽亚知道的另一个藏身处,一个废旧教堂的钟楼,附近的一片地方经历了三十年前一颗原子弹的袭击之后几乎荒无人烟。一旦到了那里,那真是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处,但是去那儿的路上却非常危险。其余的时候,他们只能在大街上见面,每晚都换一个地方,每次从不超过半个小时。在大街上通常还是有可能交谈的,以某种特别的方式。他们随着拥挤的人流在街道上行走,既不并排,也从不看对方,他们进行的是一种奇怪的断断续续的谈话,好像灯塔的灯光一明一灭,突然会因为一个穿制服的党员走近或者临近了一个电幕而戛然而止,几分钟后,又从刚才说了一半的地方继续下去,走到说好的分手地点便突然中断,第二天,几乎不需要铺垫,前一天的话题又继续下去。朱丽亚似乎很习惯这种交谈方式,她把这叫做“分期谈话”。她说话不动嘴唇的本领也令人惊叹。在一个月的夜间约会中,他们只接了一次吻。那时他们正在一条小街上沉默地走着(离开大路时朱丽亚从不说话),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地面隆起来了,空气变暗了,温斯顿发现自己跌倒在地,遍体鳞伤,惊魂甫定。一定有一枚火箭弹掉在了附近。突然,他看见朱丽亚的脸离他只有几厘米,脸色苍白得像死人、像白粉。连她的嘴唇都白了。她死了!他紧紧地抱住她,亲吻她,这才发现她的脸还是热的。原来一些粉尘落在了她的嘴唇上。他们俩的脸都沾上了一层厚厚的石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