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定要读一读这本书,”他说,“你也要读。所有兄弟会的成员都要读。”
“你读吧,”她闭着眼说,“大声读是最好的办法。那样你可以边读边向我解释。”
钟的指针指着六点,也就是十八点。他们还有三四个小时。他把书搁在膝盖上开始读了起来:
第一章 无知就是力量
有史以来,可能从新石器时代末期开始,这个世界上有三种人:上等人、中等人和下等人。他们以很多种方式被进一步划分,拥有无数不同的名称,他们的相对数量和对彼此的态度也随着时代而变化:但是社会的基本结构从来没有改变。即使经过大规模的动乱和看似不可逆转的变化,总能回到同样的模式,就像陀螺仪不管怎么推总能恢复平衡一样。
“朱丽亚,你醒着吗?”温斯顿问。
“是的,亲爱的,我在听,继续念。说得真好。”
他又读了下去:
这三种人的目的是完全不可调和的。上等人的目的是保住自己的地位。中等人的目的是与上等人交换地位。下等人的目的,如果他们有目的的话——因为下等人的永久特征就是被劳役所压垮,以至于只能断断续续地认识到他们日常生活以外的东西——就是消除一切差别,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社会。因此,在整个历史上,一种大致相同的斗争不断重复。在很长时间内,上等人似乎牢牢地掌握着权力,但是迟早有那么一天,他们要么对自己失去了信心,要么失去了有效地统治他人的能力,抑或两者都有。于是,中等人将下等人招至麾下,打着自由和正义的旗号推翻了上等人。一旦达到目的,中等人就将下等人重新打回奴仆的地位,自己变成了上等人。不久,一个新的中等阶层又从其他某一个或两个阶层中分化了出来,斗争又从头开始。在这三个阶层中,只有下等人从来没有实现过他们的目的,甚至没有暂时成功过。如果说人类在历史上从未做出过任何实质性的进步,这有点夸张。即使今天,在一个走下坡路的时期,一般人的生活还是比几个世纪以前要好。但是任何财富的进步、态度的软化、改革或者革命都没有将人类的平等拉近哪怕一毫米。在下等人看来,任何历史变更只是意味着主人名字的改变而已。
十九世纪晚期,很多观察家注意到了这种重复出现的模式。当时有一些思想流派将历史解释为周期性的过程,不平等是无法改变的人类生活规律。这个信条当然一直有它的追随者,但今天提出这种想法的方式发生了重要的改变。过去,只有上等人才将对等级社会的需要作为自己的信条。鼓吹这个信条的是国王和贵族,以及寄生于他们之上的教士、律师之流,为了缓和这个信条,他们承诺今生的苦难会在死后进入的幻想世界里得到补偿。中等人在争夺权力的斗争中总是使用自由、正义或者博爱之类的词。而现在,人类大同的概念开始遭到还没有当权,但是希望在不久以后当权的人的攻击。过去,中等人打着平等的旗号革命,一推翻原有的暴政就建立一个新的暴政。现在的中等人实际上在革命成功之前就宣布要建立暴政。出现于十九世纪早期的社会主义理论是一个思想链中的最后一环,这一系列思想的起源可以一直追溯到古代的奴隶反抗,但是这个理论仍然受到了过去的乌托邦主义的深刻影响。然而在大约1900年以后出现的社会主义的每一个变种中,追求自由和平等的目的已经越来越公开地被抛弃了。在本世纪中叶出现的新的运动——大洋国的英社,欧亚国的新布尔什维主义和东亚国的一般被称为死亡崇拜的运动——都有意识地企图将不自由和不平等永久化。这些新运动自然都源于原来的那些运动,保留了原来的名称,但是对原来的意识形态口惠而实不至。而它们的目的都是阻止社会进步,将历史冻结在某一时刻。熟悉的历史的钟摆只继续摆动一次,然后便停止了。中等人照例推翻了上等人,自己取而代之;可是这一次,通过有意识的策略,上等人将永远保持他们的地位。
这个新的信条的产生,部分是因为历史知识的积累和历史感的增强,这是十九世纪之前没有的。历史的周期运动现在变得明白易懂,至少表面上如此;既然明白易懂就可以更改。但主要的潜在的原因是,早在二十世纪初,人类的平等在技术上已经成为可能。当然,人的禀赋不同,所以职业必须专门化,以适合某些人而不是另一些人;但是阶级划分和财富差距已经没有必要了。在更早以前,阶级划分不仅不可避免,而且颇为有利。不平等是文明的代价。然而,随着机器化生产的发展,情况不同了。虽然人类还是必须从事不同的工作,他们已经不必生活在不同的社会或经济水平上。因此,在那些即将掌权的新兴集团看来,人类的平等不再是他们所追求的理想,而是一个必须规避的危险。在比较原始的时代,当公正和平的社会根本不可能实现时,人们很容易相信它的存在。数千年来,一个地上天国的理想一直萦绕在人们的想象中,在这个乐园里,人们亲如手足地生活在一起,不再有法律,也不用做牛做马。这个理想甚至吸引着在每一次历史巨变中受益的阶层。法国、英国和美国革命的继承者部分相信他们那些诸如人权、言论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之类的空话,连他们的行为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这些观念的影响。但是,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所有主要的政治思想流派都是专制主义的。地上天国在可以实现的那一刻受到了怀疑。每一种新的政治理论,无论叫什么名称,都倒退到了等级制度和严密管制。自1930年左右开始,人们的观念普遍麻木了,一些早已废弃的做法,有些甚至是已经数百年不用的做法——非法囚禁、奴役战俘、公开处决、刑讯逼供、利用人质和流放全体居民——不仅再次涌现,而且被自认文明进步的人所宽容和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