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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 第二部

那黑色恐怖的一刻已经渐渐被遗忘了。他感到有点惭愧,靠着床头坐着。朱丽亚下了床,套上工装裤,开始煮咖啡。从锅里升起来的香味那么浓郁、那么令人激动,他们关上了窗户,以免引起外人的注意和好奇。比咖啡的香味更美妙的是糖给它带来的丝般质感,吃了这么多年的糖精,温斯顿几乎已经忘了这种感觉。朱丽亚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拿着一片涂了果酱的面包,在屋里随处转悠,她无动于衷地看了看书架,指出了修理那个活动桌腿的桌子的最好方法,一屁股坐在旧扶手椅里,试试舒服不舒服,还十分宽容而有兴致地检查了一下那个荒唐的十二小时钟面的钟。她把那个玻璃镇纸拿到床上来,想借着光看个清楚。温斯顿从她手里拿过来,像往常一样欣赏着那柔和的雨水似的玻璃。

“你说这是什么?”朱丽亚问。

“我想什么也不是——我是说,我看没有什么用处。这正是我喜欢的地方。这是一小块他们忘记更改的历史,是一百年前留下的信息,如果我们知道该如何解读的话。”

“那边的那张画,”她朝着对面墙上的那张版画点了点头,“有一百年了吗?”

“更老。我敢说有两百年了。谁知道呢。现在任何东西的年头都说不清楚。”

她走过去看了看。“这就是那个畜牲伸出鼻子的地方,”她踢了踢那张画正下方的护墙板说,“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里见过。”

“这是个教堂,至少曾经是个教堂。名字叫圣克雷芒·丹。”他想起了查林顿先生教给他的那首歌的片断,怀旧地补充道,“橙子和柠檬,圣克雷芒的大钟说!”

令他惊讶的是,朱丽亚接道:

你欠我三法寻,圣马丁的大钟说,

什么时候还我?老贝利7的大钟说——

“后面我不记得了。但不管怎样,我记得结尾是‘蜡烛送你去睡觉,屠刀把你的头砍掉!’”

这就像一个暗号的上句和下句。但是,在“老贝利的大钟”之后一定还有一句话。也许可以从查林顿先生的记忆中挖出来,只要适当地启发他一下。

“谁教你的?”他问。

“我爷爷。我小时候他对我说过。我八岁的那年他被蒸发了——失踪了。我真想知道柠檬是什么,”她不相干地加了一句,“我见过橙子。那是一种圆圆的黄色水果,皮很厚。”

“我记得柠檬,”温斯顿说,“那在五十年代很常见。那种东西酸得连闻一闻都倒牙。”

“我肯定那幅画后面有虫子,”朱丽亚说,“哪天我要把它摘下来好好打扫打扫。我看我们该走了。我要把脸上的妆洗掉。真没劲!等会儿我帮你把脸上的口红擦掉。”

温斯顿又躺了几分钟。屋里暗了下来。他在床上翻了个身,对着光端详着那个玻璃镇纸。引起他无限兴趣的不是那片珊瑚,而是玻璃内部本身。它那么有深度,可又几乎像空气一样透明。玻璃的表面像苍穹一样包围着一个有完整大气层的小世界。他感到他可以进入那个世界,事实上他就在那个世界里,连同这个红木大床、有活动桌腿的桌子、钟、钢版画和这个镇纸本身。镇纸就是他所在的房间,珊瑚就是朱丽亚和他的生命,在这水晶般的中心定格成了一种永恒。

5

塞姆消失了。有一天早上,他没来上班,几个没脑子的人对此议论纷纷。第二天就没有人提起他了。第三天,温斯顿走进记录处的门厅看了看布告栏。有一张告示上列着象棋委员会委员的名单,塞姆是其中之一。那张告示看上去几乎和原来一模一样——没有被划去的痕迹——但却少了一个名字。这就够了。塞姆已经不存在了: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天气酷热难耐。在迷宫一样的部里,没有窗户的空调房间保持着正常温度,可是外面的路面却热得烫脚,高峰时段地铁里臭气熏天。仇恨周的准备工作已经全面展开了,各部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在加班加点。游行、集会、阅兵、讲座、蜡像展、电影、电视节目,这些都要安排;要搭讲台、造假人、编口号、写歌、传播谣言、伪造照片。朱丽亚在小说处的工作组已经不生产小说了,而在赶印一系列描述敌人暴行的小册子。温斯顿除了日常工作以外,每天还要花很长时间搜索过期的《泰晤士报》,修改并美化演讲中要引用的新闻。深夜,当成群喧嚣的无产者在大街上漫游的时候,城市里有一种奇怪的狂热气氛。火箭弹的袭击更加频繁了,有时,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没有人能解释,人们对此众说纷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