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好回到你的配餐室去,马丁,”他说,“再过一刻钟我就要打开电幕了。走以前好好看看这些同志的脸。你还会见到他们的。我可能不会了。”
与进门时一样,那个小个子家伙的黑眼睛在他们脸上扫视了一下。他的态度没有一丝友好的意思。他在记住他们的长相,但是对他们不感兴趣,也许只是看上去不感兴趣。温斯顿想,一张人造的脸也许无法改变表情。马丁没有说话,也没有打招呼,悄无声息地关上门走了。奥伯良踱来踱去,一只手插在黑色工装裤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烟。
“要知道,”他说,“你将在黑暗中斗争。永远在黑暗中。你接受命令,服从命令,却不知道为什么。稍后,我会给你们一本书,从中可以了解我们这个社会的实质,和我们摧毁它的策略。读完这本书,你们就成了兄弟会的正式成员。可是,除了我们的大致奋斗目标和眼下的具体任务,其余的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告诉你兄弟会存在,但我无法告诉你它的成员到底有一百个,还是一千万。就你个人的了解,你甚至永远无法说清它的成员是否有十来个。你会有三四个联系人,他们消失了就会换上新的。因为我是你们的第一个联系人,我会与你们保持联系。你们接受我的命令。如果我们发现有必要与你们联络的话,会通过马丁。你们最终被捕的时候,会招供。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你们没有什么可以招供的,除了自己的行为。你们只能供出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也许,你们甚至不会供出我。那时我也许已经死了,或许变成了另一个人,拥有一张不同的脸。”
他继续在柔软的地毯上踱来踱去。他虽然身材魁梧,动作却十分优雅。这种优雅甚至表现在把手插进口袋里和摆弄香烟的动作上。他给人的印象不仅是充满了力量,而且非常自信,有一种洞悉世情而又略带嘲讽的态度。无论多么急切,他从来没有狂热分子的那种单一的热情。他说起谋杀、自杀、性病、截肢和易容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玩笑的口吻。“这是不可避免的,”他好像在说,“这是我们必须做的,丝毫不能退缩。但是等到日子好过的时候我们就不会这么做了。”温斯顿对奥伯良十分钦佩,几乎是崇拜。他暂时忘记了影子一般的人物哥德斯坦。当你看见奥伯良有力的肩膀和粗犷的面庞,既丑陋又有教养,你一定会认为他是战无不胜的。没有他应付不了的计谋,没有他预见不到的危险。连朱丽亚都被他震住了。任凭手中的香烟熄灭,她还在专注地听着。奥伯良继续说:
“你们听说过兄弟会的存在,一定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想象。你们也许想象了一个由谋反者组成的庞大的地下世界,在地下室里秘密集会,在墙上涂写预言,相互之间通过暗号或者特殊的手势相认。根本没有这种事。兄弟会的成员无法认出对方,一个人只能了解很少几个人的身份。如果哥德斯坦本人落入思想警察的手中,他也无法给出所有成员的名单,或者任何有关的信息。根本没有这样的名单。兄弟会是无法消灭的,因为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组织。使它成为一体的只是一个无法毁灭的信念。除了这个信念,没有什么在支撑着你。没有同志关系,也没有互相鼓励。当你最终被捕的时候,也没有人会帮助你。我们从不帮助我们的成员。最多,当绝对有必要封住某人的嘴的时候,我们偶尔能把一片刮胡刀片秘密送进囚室里。你们必须习惯没有结果没有希望的生活。你们会为我们工作一段时间,然后被捕、招供,最后死去。这是你们能见到的唯一的结果。在我们的有生之年不可能发生任何显著的改变。我们已经死了。我们真正的生命在于未来。我们将作为一抔骨灰成为未来的一部分。但是未来有多远,谁也不知道。也许一千年。眼下唯一可能的就是逐渐扩大理性的地盘。我们无法集体行动。只能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从一代到另一代传播我们的认识。在思想警察面前,我们别无他法。”
他停下来第三次看了看表。
“你差不多该走了,同志,”他对朱丽亚说,“等等。还有半瓶酒呢。”
他斟满了酒杯,举起了自己的杯子。
“这次该说什么呢?”他还是带着那种淡淡的嘲讽说,“为了让思想警察晕头转向?为了消灭老大哥?为了人类?为了未来?”
“为了过去。”温斯顿说。
“过去更重要,”奥伯良郑重地同意。他们干掉了杯中的酒,朱丽亚立刻起身离开。奥伯良从柜子顶上拿来一个小盒子,取出一片白色药片,叫她放在舌头上。他说,千万不能让人闻出酒味,开电梯的人鼻子很尖。门一在她身后关上,他就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他又来回走了两步,然后停了下来。
“还有一些细节需要敲定,”他说,“我想你们一定有一个藏身之地吧?”
温斯顿向他说起了查林顿先生店铺楼上的那间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