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她一认准周围安全了一点就小声说,“我是说明天的事。”
“什么?”
“明天下午,我来不了了。”
“为什么?”
“噢,又是那个。这次来早了。”
他一时很生气。在他们相识的这一个月里,他对她的欲望已经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起初,真正的性欲很少。第一次做爱只是意志的行为。可第二次以后就不同了。她头发的香味,嘴唇的味道和肌肤的触感都融进了他的身体,或者说融进了他周围的空气。她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必需品,他不仅需要她,而且觉得有权拥有她。当她说不能来的时候,他有种受骗的感觉。可就在这时,人群把他们挤到了一起,他们的手意外相遇了。她迅速地握了握他的指尖,似乎在唤起他的爱意而不是欲望。他突然想到,当你和一个女人共同生活的时候,这种失望是屡见不鲜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深沉的温柔突然抓住了他。他希望他们是结婚十年的伴侣。他希望就像现在这样在街上走着,但却是公开的,无需恐惧,聊着琐碎的话题,买着零碎的日用品。他最希望的是能有一个单独相处的地方,不用每次见面都做爱。他当时并没有想到要租查林顿先生的房间,可是第二天,他突然想到了这个主意。当他向朱丽亚提起时,她意外地立刻同意了。他们俩都知道这是个疯狂的决定。好像故意朝着自己的坟墓又走近了一步。他坐在床边等待时,又想起了仁爱部的地下室。真不知道那种命中注定的恐惧是如何进入人的意识,又如何悄然而去的。它存在于未来的某个时刻,作为死亡的前奏,就像99后面就是100一样确定无疑。你无法逃避,但或许可以推迟。然而,恰恰相反,人们偶尔会故意加快它的到来。
这时,楼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朱丽亚冲了进来。她抱着一个棕色粗帆布工具袋,就像他有时看见她在部里来来去去时抱的那个袋子一样。他站起身来拥抱她,但她立刻挣脱了,一半是因为她还抱着那个工具袋。
“等一下,”她说。“看看我带了什么。你是不是带了点蹩脚的胜利牌咖啡?我就知道。你可以把那些扔了,用不着了。看这儿。”
她跪下来,打开包,扔出了一些盖在上面的扳手和起子。下面有很多干净的纸包。她递给温斯顿的第一个包有一种奇怪而又隐约熟悉的味道。里面装了一些像沙子一样沉甸甸的东西,手一捏袋子就陷下去一块。
“这不会是糖吧?”他说。
“真正的糖。不是糖精,是糖。这儿还有一个面包——真正的白面包,不是我们吃的那种——还有一小罐果酱。这是一听牛奶——快看!这才是我最得意的。我得用一块麻布把它包起来,因为——”
但是,她不用告诉他为什么要用一块麻布把它包起来。这味道已经充满了整个房间,这种浓烈火热的味道似乎来自他的童年,但如今也能偶尔一遇,这是一扇门关上之前走廊里飘来的香味,这是拥挤的街道上神秘地弥漫开来的香味,闻一下就消失了。
“这是咖啡,”他喃喃地说,“真正的咖啡。”
“这是内党专用的咖啡。这儿有整整一公斤。”她说。
“你是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
“这都是内党的东西。那帮猪什么都有,什么都有。不过,当然了,服务生、仆人——人人都会偷东西——看,这儿还有一小包茶叶呢。”
温斯顿蹲在她身旁,把纸包撕开了一个角。
“这是真正的茶叶,不是黑刺莓叶子。”
“最近有不少茶叶。他们可能占领了印度或者什么地方,”她含糊地说。“不过,听着,亲爱的。我要你转过身去等我三分钟。坐到床的另一边去。别离窗户太近。我不叫你别转回来。”
温斯顿心不在焉地透过薄纱窗帘往外看。楼下的院子里,那个胳膊通红的女人还在洗衣盆和晾衣绳之间走来走去。她从嘴里又拿出两个夹子,深情地唱道:
他们说时间可以治愈一切,
他们说遗忘是必然的经验,
但那多年以前的笑容和泪水,
却依然颤动着我的心弦!
她似乎把这首愚蠢的歌记在心里了。歌声随着甜美的夏天的空气飞扬起来,旋律悠扬,带着一种快乐的忧伤。你会觉得,如果这六月的傍晚永远没有尽头,如果衣服永远也晾不完,她会心满意足地在这里呆上一千年,一边夹着尿布,一边唱着无聊的歌。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实,他从来没听见过有哪个党员一个人不由自主地唱歌。这看起来似乎有点不正统,和自言自语一样是一种危险的癖好。也许只有当人们接近饥饿的边缘时才会有东西可唱。
“现在你可以转过来了。”朱丽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