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小个子坐了下来,一点也不拘束,但仍然带着一种下人的气质,好像享受特权的仆从一样。温斯顿从眼角打量着他。他突然想到,这个人的一生都在扮演一个角色,即使片刻放下自己的虚假身份他也感到危险。奥伯良抓住酒瓶的瓶颈,给每个杯子斟满了一种深红色的液体。这勾起了温斯顿淡淡的回忆,很久以前他在墙上或者广告牌上见过——一个由电灯构成的大瓶子上上下下地移动,将里面盛的东西倒进一个玻璃杯里。从上面看,这东西几乎是黑的,但在酒瓶里却闪着琥珀似的光。闻上去酸酸甜甜的。他看见朱丽亚拿起杯子嗅了嗅,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这叫葡萄酒,”奥伯良微微笑了一笑说,“你们一定在书里读到过。恐怕外党党员很少见到这个东西。”他的表情又严肃了起来,他举起酒杯说,“我想我们应该干一杯。为了我们的领袖:为了埃曼纽尔·哥德斯坦。”
温斯顿急切地举起了酒杯。葡萄酒这个东西他只在书里和梦里见到过。与那个镇纸和查林顿先生记忆中残缺不全的儿歌一样,它属于已经消失的浪漫的过去,他私下里把那个时代称为往昔。不知为什么,他总以为葡萄酒的味道甜得发腻,就像黑刺莓果酱一样,而且一喝就醉。实际上,他尝了才知道这东西非常令人失望。事实上,喝了那么多年杜松子酒,他已经喝不惯这种味道了。他放下了空酒杯。
“这么说,真的有哥德斯坦这个人?”他说。
“是的,有这个人,而且他还活着。至于在哪儿,我不知道。”
“那么阴谋集团呢——秘密组织呢?是真的吗?不是思想警察编造的吗?”
“不,是真的。我们叫它兄弟会。你只知道它存在,而且你是他的一分子,除此之外,你不会知道更多。这个我过一会儿再说。”他看了看表,“即使对于内党党员来说,关掉电幕超过半小时也是不明智的。你们不应该一起来,必须分开走。你,同志”——他对朱丽亚点了点头——“要先走。我们还有二十分钟时间。你会理解的,我必须问你们一些问题。总的来说,你们准备做些什么?”
“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温斯顿说。
奥伯良在椅子上转了转身,面对着温斯顿。他几乎忽略了朱丽亚,似乎想当然地认为温斯顿可以代表她。他一时垂下了眼帘,开始用低沉的木然的声音发问,好像这是一套惯例,一种机械问答,答案他大多已经知道了。
“你们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吗?”
“是的。”
“你们愿意杀人吗?”
“是的。”
“蓄意破坏造成数百个无辜的人的死亡?”
“是的。”
“背叛你的国家投靠外国?”
“是的。”
“你们愿意欺骗、伪造、敲诈、腐蚀儿童的心灵、散布令人上瘾的药品、鼓励卖淫、传播性病——总之尽一切可能使道德败坏,削弱党的力量吗?”
“是的。”
“比如,如果往一个孩子的脸上泼硫酸会在某种程度上对我们有利——你们会那么做吗?”
“是的。”
“你们愿意失去自己的身份,在下半生做一名招待或者码头工人吗?”
“是的。”
“如果我们命令你们自杀,你们随时愿意自杀吗?”
“是的。”
“你们俩愿意分开永不再见面吗?”
“不!”朱丽亚突然说。
温斯顿似乎过了很久才回答。他好像暂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的舌头无声地运动着,形成一个词的第一个音节,然后又是另一个词,一次又一次。说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不。”他终于说。
“你能告诉我这很好,”奥伯良说,“我们必须了解一切。”
他转身面向朱丽亚,语气中多了一点感情:
“你明白吗,就算他活下来,也可能会变成另一个人。我们也许不得不给他一个新的身份。他的脸、他的举止、手的形状、头发的颜色——连他的声音都会不同。而你自己也可能变成另一个人。我们的外科医生能使你们变得面目全非。有时这是必要的。有时甚至需要截肢。”
温斯顿忍不住又斜斜地看了看马丁的蒙古脸。看不出任何疤痕。朱丽亚的脸色发白,脸上的雀斑也更明显了,但她勇敢地面对着奥伯良,细声低语了一句,听起来像是同意了。
“好。那就这么定了。”
桌上有一个银质的烟盒。奥伯良心不在焉地把香烟朝其他人推了推,自己拿起一根,站起身来开始慢慢地来回踱步,似乎站着能帮助他思考。这是非常好的烟,很粗,卷得也很好,外面的纸摸上去像丝绸一样光滑,让人感到很陌生。奥伯良又看了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