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一定看见了他向她走过来,也许她会把这当作一个暗示。第二天,他特意来得早一点。果然,她还坐在老地方,还是一个人。排在他前面的是一个小个子像甲虫一样的男人,他行动敏捷,扁扁的脸上长了一双疑神疑鬼的小眼睛。温斯顿拿着餐盘离开柜台时,只见那个人正径直向那姑娘的桌子走去。他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远一点的桌子上还有一个空位,但是从那个人的外表看来,为了自己的舒适,他一定会选择一张最空的桌子。温斯顿跟在后面,心里冰凉冰凉的。若不能和那姑娘单独相处,什么都完了。这时突然一声巨响。那个人趴在地上,餐盘飞了,汤和咖啡洒了一地。他站起来恶狠狠地看了温斯顿一眼,显然怀疑是温斯顿绊了他一下。可这没什么。五秒钟后,温斯顿坐在了那个姑娘的桌旁,心跳得像打雷一样。
他没有看她。他打开餐盘立刻吃了起来。他必须在别人到来之前马上说话,但此刻,一种可怕的恐惧感抓住了他。自从她第一次接近他,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她也许已经改变了主意,她肯定已经改变了主意!这种事不可能成功;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他差点完全放弃说话的念头,要不是此刻他看见安普夫,那个耳朵毛茸茸的诗人,正端着盘子无精打采地到处找座位。不知为什么,安普夫很喜欢接近温斯顿,如果看见他,一定会坐在他这桌。大约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可以采取行动。温斯顿和那个姑娘都在慢条斯理地吃着。他们吃的是菜豆做的稀稀的炖菜,其实和汤一样。温斯顿用低低的含糊的声音说了起来。谁都没有抬头,两人一勺一勺不紧不慢地把那稀汤寡水的东西送进嘴里,一边吃一边不动声色地小声交谈几句必要的话。
“你什么时候下班?”
“十八点三十分。”
“我们在哪儿见面?”
“胜利广场,纪念碑附近。”
“那儿到处都是电幕。”
“如果人多就不要紧。”
“信号是什么?”
“没有。看见我周围人多了再过来。别看我。只要别离我太远就行。”
“什么时候?”
“十九点。”
“好的。”
安普夫没看见温斯顿,在另一张桌旁坐下了。他们没有再说话,而且,作为两个面对面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人来说,也尽可能不看对方。那个姑娘很快吃完午饭走了,温斯顿留下来抽了一根烟。
温斯顿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到了胜利广场,绕着一个有沟槽的大柱子的基座走了一圈。柱子顶上是老大哥的雕像,他正凝视着南边的天空,那里,在一号空域的战场上,他打下了好几架欧亚国的飞机(几年前曾是东亚国的飞机)。前面的大街上有一个骑马的人像,据说是奥立佛·克伦威尔。整点已经过了五分钟,那个姑娘还没来。可怕的恐惧感又抓住了他。她不会来了。她变卦了!他慢慢地走到广场北边,认出了圣马丁教堂,心里有种苍白的喜悦,当那教堂的大钟还在的时候,曾经敲出过“你欠我三法寻”的声音。这时他看见那个姑娘站在纪念碑的基座旁,正在读或者假装读一张斜斜地贴在柱子上的海报。现在过去不安全,要等人聚集起来。基座周围全是电幕。就在这时,从左边传来一阵喧嚣的叫喊声和重型车辆的轰鸣声。突然,人人都往广场另一边跑去。那姑娘敏捷地绕过纪念碑基座旁的石狮子加入了人群中。温斯顿一边跑,一边从别人的叫喊声中得知正有一队欧亚国的囚犯经过。
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经挤满了广场的南边。温斯顿平时是那种一见混乱就往后躲的人,可这次他却又推又搡地往人群里钻。很快,他离那姑娘只有一臂之遥了,可是前面挡着一个大块头的无产者,和一个几乎同样大块头的女人,可能是他老婆,两人形成了一座无法通过的肉墙。温斯顿侧过身猛地一挤,终于把肩膀插进了两人之间。一时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那两个壮硕的屁股挤成肉酱了,他总算挤了过去,出了一点汗。他站在那姑娘身边。两人肩并着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一长串卡车慢慢驶过街道,车上的每一个角落都站了一个拿着冲锋枪面无表情的警卫。车里蹲着一些穿着破旧的绿军装的黄种人,紧紧挤在一起。他们悲哀的蒙古脸透过卡车的两侧向外望着,但是丝毫不感兴趣。卡车偶尔一颠簸,就传来金属的碰撞声:所有囚犯都戴着脚镣。卡车满载着满脸愁容的囚犯一一驶过。温斯顿知道他们在那儿,但他只能断断续续地看见他们。那姑娘的胳膊,从肩部到肘部,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她的脸颊离他那么近,他几乎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她立即控制了局面,像上次在餐厅一样。她开始用同样不动声色的声音说话,嘴唇几乎不动,含糊的声音很容易被周围的人声和卡车的轰鸣声淹没。
“你能听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