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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 第二部

他感到她的肩膀不服气地扭了一扭。每次他说这种话她都反对。她不能接受这个永远赢不了的自然法则。在某种程度上,她知道注定要失败,思想警察总有一天会抓住她并且干掉她,可是,她又相信人们能以某种方式创造一个隐秘的世界,以自己选择的方式生活。需要的只是运气、计谋和胆量。她不理解世上根本没有快乐,唯一的胜利存在于你死后的遥远的未来,从对党宣战的那一刻起,最好把自己当成一具尸体。

“我们都是死人。”他说。

“我们还没死。”朱丽亚实在地说。

“肉体还没死。六个月、一年——五年,死亡是想象得到的。我害怕死亡。你还年轻,应该比我更怕。显然我们应该尽可能推迟死亡的到来。可这没什么分别。只要人还是人,生和死都是一回事。”

“哦,胡说!你愿意跟谁睡觉,是我还是一具骷髅?你不喜欢活着吗?你不喜欢感觉到?这是我,这是我的手,这是我的腿,我是真的,我是实实在在的,我还活着!你不喜欢这样吗?”

她转过身,紧紧靠在他的胸前。他能隔着工装裤感觉到她的乳房,成熟而又结实。她好像在用身体把她的青春与活力注入到他的体内。

“是的,我喜欢这样。”他说。

“那就别再说死不死的。现在听好了,亲爱的,我们要订好下一次的约会。我们可以回到树林里去。相隔的时间够长了。但是这次你得换一条路。我都计划好了。你先坐火车——等等,我还是给你画出来吧。”

她以实干的作风拢过来一堆尘土,又从鸽巢里拿来一根树枝,在地上画起地图来。

4

温斯顿环顾了一下查林顿先生店铺楼上的那个破旧的小房间。窗边的那张床已经铺好了,上面盖着破毯子和没有枕套的靠枕。壁炉台上那个老式的钟面是十二小时的钟还在滴滴答答地走着。角落里那个有活动桌腿的桌子上,他上次买的玻璃镇纸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发着柔和的光。

在壁炉的围栏里,有一个查林顿先生给的破铁皮煤油炉,一个炖锅和两个杯子。温斯顿点燃炉子,烧了一锅水。他带来了一个盛满胜利牌咖啡的信封和几片糖精片。钟的指针指着七点二十分,其实是十九点二十分。她十九点三十分到。

愚蠢,愚蠢,他的心不停地说:真是明知故犯,多此一举,自寻死路。在党员能够犯下的所有罪行中,这是最不容易遮掩的。事实上,这个想法刚刚浮现在他脑海里时,他只是想到了那个玻璃镇纸映在有活动桌腿的桌面上的效果。正如他所料,查林顿先生二话没说就把房间租给了他。他显然很高兴多赚几块钱。当温斯顿说明他想用这间房间幽会时,他也没有表现出非常震惊或者令人反感的心照不宣的神情。相反,他目光迷离地说了一些笼统的话,态度如此轻柔,让人感觉他好像已经部分隐形了似的。他说,隐私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能偶尔独处的地方。当他们拥有这样一个地方的时候,其他知情的人应该保守秘密,这是一般的礼貌。他甚至补充道,这座房子有两个门,其中一个穿过后院开在一条小巷里,他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已经完全消失了。

窗户底下有人在唱歌。温斯顿躲在薄纱窗帘后向外张望。六月的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上,阳光下的小院里,一个像诺曼柱一样结实的大块头女人,长着强壮的红色双臂,腰上扎着粗麻布围裙,迈着笨重的步子在洗衣盆和晾衣绳之间走来走去,把一块块方方的白色东西夹在绳子上,温斯顿认出那是婴儿尿布。只要嘴里没有含着衣服夹子,她就用浑厚的女低音唱着:

只是一个无望的幻想,

像一个转瞬即逝的四月天,

可一个眼神、一句话语却唤起了我的梦想,

我的心便从此不见!

这首歌已经在伦敦传唱了好几个星期。类似的歌曲不计其数,都是音乐处的一个分支部门专为无产者创作的。这些歌的歌词是由一个叫做诗机的东西写出来的,没有任何人为参与。可是这个女人唱得这么优美,连这样蹩脚的歌听起来都那么悦耳。他听见那个女人的歌声和她的鞋子摩擦石板的声音,街道上传来孩子的哭声,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车辆的轰鸣,但房间里出奇的安静,多亏没有电幕。

愚蠢,愚蠢,愚蠢!他又想。如果经常来这个地方,不出几个星期一定会被人发现。可是,拥有一个自己的藏身地,不仅在室内而且那么近便,对他们俩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自从去过教堂钟楼以后,他们有好一阵子无法安排约会。为了准备仇恨周,工作时间被大大延长。仇恨周还有一个多月才开始,但所需的庞杂的准备工作使每个人都加班加点。最后,他们俩总算在同一天挤出了一个空闲的下午,说好了回树林里的那片空地去。前一天晚上,他们在街上匆匆碰面。温斯顿像往常一样几乎不看朱丽亚,他们在人群里慢慢向对方走去,可是当他瞥见她的时候,却发现她比平时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