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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邻座是四个小商人模样的人物,也已经喝了不少酒,兴致却正勃勃,“五啊!”“对啊!”在那里猜拳。忘形的笑浮在每个人的红脸上,一挥手,一顾盼,姿势都像舞台上的角色。后来他们改换题目,矜夸地,肉麻地,谈到法租界的春妇。一个卷着舌头大声说:“好一身白肉,粉嫩,而且香!”其余三个便哄然接应:“我们去尝尝!去尝尝!”

焕之憎厌地瞪了他们一眼,对着酒杯咕噜说:“你们这班蠢然无知的东西!这样的局面,你们还是嘻嘻哈哈的,不知道动动天君!难道要等刀架在脖子上,火烧到皮肤上,才肯睁开你们的醉眼么?”

“嗤!”他失笑了。酒力在身体里起作用,还没到完全麻醉的程度,这时候的神经特别敏感,他忽然批判到自己,依旧对着酒杯咕噜说:“我同他们两样的地方在哪里?他们来这里喝酒,我也来这里喝酒;他们不动天君,我虽动也动不出个所以然;所不同者,他们嘻嘻哈哈,我却默默不响罢了。如果他们回过来责问我,我没有话可以回答。”

他喝了一口酒之后,又觉得这样的想头类乎庄子那套浮滑的话,怎么会钻进自己的脑子里来的。这几天来差不多读熟了的日本文评家片上伸氏的几句话,这时候就像电流一般通过他的意识界:

现在世界人类都站在大的经验面前。面前或许就横着破坏和失败。而且那破坏和失败的痛苦之大,也许竟是我们的祖先也不曾经受过的那样大。但是我们所担心的却不在这痛苦,而在受了这大痛苦还是真心求真理的心,在我们的内心里怎样地燃烧着。

这是片上伸氏来到中国时在北京的演讲辞,当时登在报上,焕之把它节录在笔记簿里。最近检出来看,这一小节勖励的话仿佛就是对他说的,因此他念着它,把它消化在肚里。

痛苦不是我们所担心的,惟具有大勇的人才够得上这一句。我要刚强,我要实做这一句!愤恨,仇怨,悲伤,恐怖,你们都是鬼,你们再不要用你们的魔法来围困我,缠扰我,我对你们将全不担心,你们虽有魔法也是徒然!

他把半杯残酒用力泼在地上,好像这残酒就是他所不屑担心的魔鬼。随着又斟满了一杯,高高一举,好像与别人同饮祝杯似的,然后啯嘟啯嘟一口气喝干了,喃喃自念:

“真心求真理的心,在我的内心里,是比以前更旺地燃烧着!你是江河一样浩荡的水也好,你是漫没全世界的洪水也好,总之灭不了我内心里燃烧着的东西!”他笑了,近乎浮肿的红脸上现出孩子一般纯真的神采,好像一点儿不曾尝过变幻的世味似的。

但当放下空杯的时候,他脸上纯真的神采立刻消隐了;他感到一阵突然的袭击,空杯里有个人脸,阴郁地含着冷笑,那是乐山!于是思念像一群小蛇似地往四处乱钻,想到乐山少年时代的情形,想到乐山近几年来的思想,想到乐山的每一句话,想到乐山的第二期肺病;“他那短小精悍的身体,谁都以为是结核菌的俘虏了,哪知竟断送于乱刀!刀从这边刺进去,那边刺进去,红血像橡树胶一样流出来,那麻布袋该染得通红了吧?他的身体又成个什么样子?当他透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他转的是什么念头?”仿佛胸膈间有一件东西尽往上涌,要把胸膛喉咙胀破似的,他的眼光便移到灰尘满封的墙上。啊!墙上有图画,横七竖八的尸体,死白的脑浆胶粘着殷红的血汁,断了的肠子拌和着街上的灰沙,各个尸体的口腔都大张着,像在作沉默的永久的呼号。他恐怖地闭上眼睛,想“他们在呼号些什么?”却禁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了。哭开了头反而什么都不想,只觉得现在这境界就是最合适最痛快的境界,哭呀,哭呀,直哭到永劫的尽头,那最好。他猝倒似地靠身在墙上,眼泪陆续地淌,倒垂下来的蓬乱的头发完全掩没了眉额,哭声是质直的长号。

“怎么,哭起来了?”四个小商人模样的人物正戴起帽子要走,预备去尝法租界的“好一身白肉”,听到哭声,一齐住了脚回头看。

“酒装在坛子里是好好的,装到肚子里就作怪了。本来,不会吃酒装什么腔,吃什么酒!”就是那个标榜“好一身白肉”的这么说,现在他的声音更模糊了,但他自以为说得极有风趣,接着便哈哈地笑。

“想来是他的姘头丢了他了。”一个瘦脸的看焕之三十多的年纪,面目也还端正,衣着又并不褴褛,以为除了被姘头抛弃,决不至于伤心到酒醉号哭;他也非常满意自己的猜测,说罢,狂吸手中只剩小半截的卷烟。

“姘头丢了你,再去姘一个就是。伏在壁角里哭,岂不成个没出息的小弟弟?”第三个这样劝慰,但并不走近焕之,只望着他带玩笑地说。

这些话,焕之丝毫没有听见;他忘却了一切,他消融在自己的哭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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