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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再说他当乡董,”蒋华暴躁地接着说,“人家女人要求离婚,他却判断说能不离最好,这明明是受了那男人的好处,故而靠着乡董的威势,来压迫可怜的女人!”

“他的儿子自华宜华眼里看不起人,遇见了我们同学,似理不理的,仿佛说‘我们是上海的大学生,你们是什么!’也是一对要不得的宝贝!”这语音来从陆三复的右边。主席斜过眼光去,看见一双燃烧着妒恨之火的眼睛。

蒋老虎宽容地笑着说:“儿子是另外的问题。学校里用人不当,劝女人家最好不要离婚,也还是小节,都可以原谅。我们应该从大体上着想,他到底是不是腐败势力的中心;如果是,就不客气地打倒他!”

他这是欲擒故纵的章法。那高个儿不耐再听下去,抬起右臂嚷道:“这是不待讨论的问题!几年以来,镇上一切事情都归他,什么狗头绅士狗头财主都推尊他作挡箭牌,他又有许多田,开着几家铺子,是个该死的资本家。他要不是腐败势力的中心,那就可以说我们镇上是进步到不需要革命了!”

“那末,毫不客气,打倒他!”蒋老虎的笔法至此归到本旨;他微微一笑,然后同一班青年商量打倒的步骤。

听到了远远的潮声而心头不平静的,镇上还有许多,那大概是有点儿资产的人。几回的内战使他们有了丰富的经验,一听见军队快到,就理箱子,卷铺盖,往上海跑;到得上海,不管一百块一间楼面,十块二十块宿一宵旅馆,总之是得庆更生;待传说打仗结束了,重又扶老携幼,拖箱带笼回转来。他们想,现在又得温一下旧课了。他们又从报纸上知道一些远地的情形,疑信参半,要在想象中构成一种实况又不可能;这就比以前几回更多恐怖的成分,因而觉得上海之行更不可免。几天里头,为了送上海去的人到火车站,所有船只被雇一空,谁要雇乘须得在几天以前预定。

金树伯是决定夫妇两个跑上海了;依据情理,当然要去问一声他妹妹,要不要带着孩子和老太太一齐走。佩璋回答说,焕之来信没有谈到这一点;老太太不用问,可以断定她不肯走的,单是自己和孩子走又决没有这个道理;还是不要多事吧,反正家里也没有什么引人家馋涎的东西。树伯总算尽了心,也不再劝驾,说声“回来时再见”便分别了。

树伯又跑到冰如那里,却真有结伴的意思。不料冰如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冰如说:“以前几回你们避到上海去,我还相当赞同。惟有这一回,我绝对反对你们走;简直是自扰,没有一点儿意义!”

“为什么呢?这一回比前几回又不同啊!”

“正因为不同,所以没有逃避的必要。是革命军,不比军阀的队伍,哪里会扰民?至于党人,现在虽还不知道在本镇的是谁,然而你只要看焕之,像焕之那样的人,难道是肯扰民的?不要劳神白花钱吧,坐在家里等着看新局面就是了。”

“但是报上明明记载着,他们所到的地方,拥护什么呀,打倒什么呀,骚扰得厉害。”

“他们拥护的是农工。农工一向被人家无理地踩在脚底下,既然是革命,拥护他们的利益是应该的。他们打倒的是土豪劣绅,为害地方的蟊贼。我们自问既非土豪,又非劣绅,拳头总打不到我们身上。譬如蒋士镳,平时欺侮良善,横行乡里,那倒要当心点儿,他就有戴起纸帽子游街的资格。”

“你得想想你自己的地位,”树伯这样说时,心头浮起一句记不清出处的成语,“彼可取而代也”。

冰如无所容心地笑问:“你说我的乡董的地位么?这又不是什么有权有利的职务,无非为地方上尽点儿义务罢了。况且,我也不一定要把持这个地位;革命家跑在我前头,我很愿意让他们干。”

他又说:“可是现在职务还在肩上,我总不肯随便。我以为在这个时期里,一班盗匪流氓乘机闹乱子,倒是要防备的;所以我召集今天的防务会议。不料他们都跑走了,只到了四个人;像你,要走还没走,也没有到。我们四个只好去同警察所长商量,请他吩咐弟兄们,要加紧防卫,尤其是夜间。”

树伯似乎只听到冰如的一句话,因而跑上海的意念更为坚决。“不是他们都跑走了么?难道他们全是庸人自扰,没有一点儿意义?我决定明天一早走,再见吧!”

二十七

高个儿到上海接洽的结果,并没有邀到一连或一排的革命军一同回来。刚才赶到的军事长官说,那个乡镇偏僻,军事上不见重要,这里上海又这样乱糟糟,没有派部队到那里去的道理。火车是不通了,高个儿搭了邮局特雇的“脚划船”回镇;搭这种船是要躺着不动的,他就把当天的一捆新闻纸权作枕头,那上面刊载着火光呀,枪声呀,青天白日呀,工人奋斗呀,等等特刻大号字的惊人消息。一百多里的水程,射箭一般的“脚划船”行来,晚上九点左右也就到了。蒋老虎陆三复以及一班青年见回来的光是个高个儿,不免失望。然而不要紧,还可以“收之桑榆”,警察方面早已接洽停当,每一个人的胳臂上将缠起“青白”的符记,表示他们是能动的而非被动的力量。高个儿描摹在上海的所见所闻给大家听,说民众那样壮烈伟大,恐怕是历史上的破天荒。这引得大家跃跃欲试,恨不得自己手里立刻来一支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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