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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老蒋大约也是这样意思。”树伯闭了闭眼,继续说:“所以我曾经告诉你,他做好一篇对于教育的意见的文章,那篇文章就是他的理想。”

“你记得他那篇文章怎样说么?”焕之的眼里透出热望的光。

“他开头辨别什么是‘性’,什么是‘习’,又讲儿童对于教育的容受与排斥,又讲美育体育的真意义,——啊!记不清楚,二十多张稿纸呢。反正他要请各位教员看,尤其巴望先与你商酌,等会儿一登岸,他一定立刻拿出他那份一刻不离身的稿纸来。”

“有这样热心的人!”焕之感服地说。便悬拟蒋先生的容貌,举止,性格,癖好,一时又陷入沉思;似乎把捉到一些儿,但立即觉得完全茫然。然而无论如何,点半钟之后,就要会见这悬拟的人的实体;这样想时,不免欣慰而且兴奋。

风似乎更大了,船头汩汩的水声带着呜咽的调子;烛焰尽往下亸,烛泪直淌,堆在锡烛台的底盘里;船身摇荡也更为厉害,这见得后艄的三个人在那里格外用力。

树伯把两腿蜷起一点,又把盖着的被头角掀了一掀,耸耸肩说:“事情往往不能预料。早先你当了小学教员,不是常常写信给我,说这是人间惟一乏味事,能早日脱离为幸么?”

“唔,是的。”焕之安顿了心头的欣慰与兴奋,郑重地答应。

“到现在,相隔不过一二年,你却说教育事业最有意义,情愿终身以之了。”

“记得给你写过信。”焕之现出得意的笑容,“后来我遇到一个同事,他那种忘了自己,忘了一切,只知为儿童服务,只知往儿童的世界里钻的精神,啊!我说不来,我惟有佩服,惟有羡慕。”

“他便把你厌恶教育事业的心思改变过来了?”

“当然改变过来了。不论什么事情,当机的触发都不必特别重大;譬如我喜欢看看哲学书,只因为当初曾经用三个铜子从地摊上买了一本《希腊三大哲学家》;又如我向往社会主义,只因为五年前报纸上登载过一篇讲英国社会党和工党的文章,而那篇文章刚刚让我看见了。我那同事给我的就是个触发。我想,我何必从别的地方去找充实的满意的生活呢?我那同事就觉得自己的生活很充实,很满意,而我正同他一样,当着教员,难道我不能得到他所得到的感受么?能,能,能,我十二分地肯定。观念一变,什么都变了:身边的学生不再是龌龊可厌的孩子;四角方方的教室不再是生趣索然的牢狱。前天离开那些孩子,想到以后不再同他们作伴了,心里着实有点难受。”焕之说到这里,眼皮阖拢来,追寻那保存在记忆里的甘味。

“那是一样的,”树伯微笑说,“那边当教员,这边也当教员;那边有学生,这边也有学生;说不定这边的学生更可爱呢。”

“我也这样想。”焕之把身子坐直,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似乎透过了中舱头舱的板门,透过了前途浓厚的黑暗,已望见了正去就事的校里的好些学生。

“像蒋先生那样,也是不可多得的。”焕之从未来的学生身上想到他们的幸福,因为他们有个对于教育特别感兴趣喜欢研究的校长蒋先生,于是这样感叹说。他共过事的校长有三个,认识的校长少说点也有一二十个,哪里有像蒋先生那样对于教育感兴趣的呢?研究自然更说不上。他们无非为吃饭,看教职同厘卡司员的位置一模一样。他也相信任教职为的换饭吃,但是除了吃饭还该有点别的;要是单为吃饭,就该老实去谋充厘卡司员,不该任学校教师。现在听说那蒋先生,似乎与其他校长大不相同,虽还不曾见面,早引为难得的同志了。

“他没有事做,”树伯说得很淡然,“田,有账房管着;店,有当手管着;外面去跑跑,嫌跋涉;闷坐在家里,等着成胃病;倒不如当个校长,出点主意,拿小孩弄着玩。”

焕之看了树伯一眼;他对于“弄着玩”三个字颇觉不满,想树伯家居四五年,不干什么,竟养成玩世不恭的态度了。当年与树伯同学时,有所见就直说出来,这习惯依然存在,便说:“你怎么说玩?教育事业是玩么?”

“哈哈,你这样认真!”树伯狡笑着说,“字眼不同罢了。你们说研究,说服务,我说玩,实际上还不是一个样?——老蒋如果处在我的地位,他决不当什么校长了。你想,我家里琐琐屑屑的事都要管,几亩田的租也得磨细了心去收,还有闲空工夫干别的事情么?”

树伯说到末了一句时,焕之觉得他突然是中年人了,老练,精明,世俗,完全在眉宇之间刻画出来。

“老蒋他还有一点儿私心……”树伯又低声说。

“什么?”焕之惊异地问。

“他有两个儿子,他要把他们教得非常之好。别人办的学校不中他的意;自己当了校长,一切都可以如意安排,两个儿子就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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