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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从现在的情势看,胜利多半属于我们这一面;长江上游的外交新故事,就是胜利的序幕。”焕之依然那么单纯,这时候让多量的乐观占据着他的心,相信光明境界立刻就会涌现无异于相信十足兑现的钞票。他又得意地说:“他们外国人私下里一定在心惊肉跳呢;派兵士,拦铁丝网,就因为禁不起恐怖,用来壮壮自己的胆的。你想,他们谁不知道这时候的上海市民,每一个都怀着准备飞跃的雄心,每一个都蓄着新发于硎的活力,只待那伟大戏剧的开幕铃一响,就将一齐冲上舞台,用开创新纪录的精神活动起来。这在他们的经验里是找不到先例的,要想象也没有能力;惟有神秘地感觉恐怖,是他们做得到的。”

“你看过钱塘江的潮水么?”

“没有。还是十年以前到过一趟杭州,在六和塔下望钱塘江,江流缓缓的,不是涨潮的时候。”

“去年秋季,我到海宁看过潮。起初江流也是缓缓的,而且很浅,仿佛可以见底似的。不知道怎么,忽然听到一种隆隆隆的轻声,像是很远地方有个工厂,正开动着机器。人家说那就是潮水的声音,距离还远,大概有百把里路。不到十分钟,那声音就变得非常宏大,仿佛包笼着宇宙,吞吐着大气,来喝破这平静悠闲境界的沉寂局面,为那奔腾汹涌的怒潮作先驱。可是,潮头还没一点儿踪影。看潮的人都默然了;激动鼓膜同时又震荡心房的雷一般的巨声有韵律地响着,大家感觉自然力的伟大与个人的藐小;那声音领导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它不顾一切,它要激荡一切,这样想时,极度紧张的神秘情绪便塞满各人的胸膛。这正好比此刻上海人的心情。不论是谁,只要此刻在上海,就听到了那雷一般的巨声,因而怀着极度紧张的神秘情绪。预备冲上舞台的,怀着鬼胎,设法壮壮自己的胆的,在这一点上,差不多是一个样。”

“你好闲暇,描写看潮水,竟像他们文学家不要不紧写小品文。”

“当时一个同去的朋友问我,‘这潮水尚未到来,巨声笼罩天地的境界,有什么可以比拟?’我说,古人的《观潮记》全是废话,惟有大革命前夕足以象征地比拟。刚才偶然想起这句话,就说给你听听。”

随后两人都默然,各自踏着印在马路上的自己的淡淡的影子走去。忽然乐山自言自语说:“我这颗头颅,不知道在哪一天给人家砍去。”

是何等突兀的一句话!与前面的话毫不接榫。而且是在这晚上说,在焕之想来,简直全无意义。他疑怪地带笑问:“你说笑话吧?”

“不,我向来不爱说笑话。”乐山回答,还是他那种带点儿冷峻意味的调子。

“那末,在今天,你作这样想头,不是过虑么?”

“你以为今天快到结笔完篇的时候了么?如果这样想,你错了。”

“结笔完篇的时候当然还没到,但是至少已经写了大半篇。若就上海一地方而论,不能不说立刻可以告个相当的段落。”

“大半篇哩,相当的段落哩,都没说着事情的实际。告诉你,快要到来的一幕开场的时候,才是真正的开端呢!要写这篇文章需要担保品,担保品就是头颅。”

“不至于这样吧?”焕之怅然说。他有如得到了一件宝物,却有人说这件宝物恐怕是破碎的,脏污的,因而引起将信将疑的惆怅。

“不至于?看将来的事实吧!——再见,我拐弯走了。”

虽患肺病却依然短小精悍的背影,一忽儿就在杂沓的人众车辆中消失了。

这一夜焕之睡在床上,总抛撇不开乐山那句突兀的话。那句话幻成许多朦胧的与期望完全相背的景象,使焕之嗅到失望和哀伤的腐烂一般的气息。从那些景象里,他看见各种的心,又看见各种的血;心与心互相击撞,像古代战争时所用的擂石,血与血互相激荡,像两股碰在一块儿的壮流。随后,腐烂的心固然腐烂了,生动的心也疲于冲突,软铺铺的,像一堆朽肉;污浊的血固然污浊了,清新的血也渐变陈旧,红殷殷的,像一派死水。于是,什么都没有,空虚统治了一切。

他模糊地想,自己给迷梦弄昏乱了,起来开亮电灯清醒一会儿吧。但是身躯好像被缚住了,再也坐不起来。想要翻身朝外,也办不到,只把原来靠里床的右腿搁到左腿上,便又云里雾里般想:

“这一件,我亲眼看见的……那一件,我也亲眼看见的……成立!产生!万岁!决定!这样干!一伙儿!这些声音至今还在耳朵里响,难道是虚幻的不成?不,不,决不虚幻,千真万确。”

但是他心头仿佛翻过书本的另外一页来:

“这样变化,据一些显露的端倪来推测,也颇有可能┌伞!…丢过来的是什么?嗤!是腐烂的心!……咦!污浊的血沾了我的衣裳!……那不是乐山的头颅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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