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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局势的开展非常快,使一班须得去应付它的人忙不过来。每个人每天有好几个集会,跑了这里又要跑那里,商议的结果要分头去计划,去执行;心思和体力尽情消磨,全不当一回事。应该感到疲倦了吧?不,决不。大家仿佛艺术家似的,一锥一凿辛苦经营的伟大雕像快要成功了,在最后的努力里,锥与凿不停地挥舞着,雕刻着,手腕是无所谓疲倦的;想到揭开幕布,出于己手的伟大雕像便将显露在万众眼前的时候,引起最高度的兴奋,更增添不少精力。

教育这个项目当然是不容轻易忽略的。为谋变更以后,能够从容应付这个项目起见,先组织了一个会。倪焕之是现任教师,虽然他的观念已变,不再说“一切的希望悬于教育”,但对于未来的教育却热切地憧憬着;谁也知道这个会里少不了他。

集会已经有好几次了,对于每次的决议,焕之觉得满意的多。不论在制度上,在方法上,会众都根据另一种理论(就是与快要断命的现状所根据的理论不相同的那一种)来持论立说;向来对现状不满意的各点,自然不会再容纳在新的决议里。这些新的决议实行的时候,焕之想,教育该会显出它的真正的功能吧。

这一天集会散了,他与王乐山同行,天快黑了,料峭的春风颇有寒意,他抱着一腔向往光明的热情,拉住乐山的胳臂谈刚才没谈完的题目。他说:“这个乡村教育问题,我想是非常深广非常切要的。农民不难明了自己的地位与使命,但必须得到一点儿启发,还有农业技术的改进,更须有详细的指导:这种责任都归于乡村教育。这个工夫做得好,才像大建筑一样,打下了很深的基础,无论如何总不会坍败。”

王乐山沉静地点头。他近来越来越冷峻,好像不知道灿烂的一幕就将开始似的,使焕之觉得奇怪,可又不敢动问。他咂嘴说:“只是没有这样多相当的人才。局势开展得这样快,就见得不论哪一方面都缺少人;多数人又喜欢往热闹的场合去工作;乡村教育的事冷僻寂寞,只有十分彻悟的人才愿意干。自然,新局面一开展,放个风声出去,说现在要招人担任乡村教育,应征的人一定会像苍蝇一样聚拢来;但是,聚拢来的要得要不得,却成问题。”

“这当然不能让任何人滥竽充数。我们所不满意的现状里,并不是绝对没有乡村教育。他们教农民识几个字,懂得一点儿类乎迷信的社会教条;实际是教他们成为更有用更驯良的奴隶!那样的乡村教育,我们既然绝对排斥,哪里可以让一个滥竽的人担任其事?”

“看来师范学校的学生也不见得都行吧?”

“这是一班主持师范教育的人该死的罪孽。他们把师范学校设置在都市里,一切设施全以都市为本位;虽然一部分师范生是从乡村出来的,结果也就忘了乡村。比较好点儿的师范学校,它们的附属小学往往是一般小学校里最前进的,教育上的新方法,新理论,都肯下工夫去试验,去实践。但是他们总免不了犯一种很不轻的毛病,就是把他们的学童看作属于都市的,而且是都市里比较优裕的阶级的。师范生在试教的时期,所接触的是这样被看待的学童,待回到乡村去,教育纯粹的乡村儿童,除了格格不相入哪还有别的?至于乡村的成人教育,那些主持师范教育的人连梦也没有做到;如果责备他们,他们一定会叫冤枉。”

“这样说来,开办多数的乡村师范,也是眼前切要的事情。”

“自然罗,至少与政治工作人员训练所同样切要。”

“你来一个详细的计划吧!”乐山说着,眼光射到路旁边新设置的铁丝网。一排店屋被拦在铁丝网外面,只留极窄的一个缺口,让行人往来。天色已经昏黑,晕黄的电灯光照着从缺口间憧憧往来的人影,历乱,促迫,颇呈鬼趣。

“活见鬼!他们以为这样做,就把掠夺到手的一切保护好了!”焕之不能像乐山一样无所激动,他恨外国人表示敌意,又笑他们看见新局面挟着山崩潮涌的气势到来,到底也会心虚胆怯;每遇见横街当路的铁丝网以及军舰载来的服装各异的兵士,他总禁不住要这样说。

“站在他们的地位,不这样做又怎样做呢?难道诺诺连声,把掠夺到手的一切奉还我们么?如果这样,世间还会有冲突斗争的事么?惟其一面要掠夺,一面要抵抗,各不相下,冲突斗争于是发生。谁的力量充实,强大,胜利就属于谁。”说的是关于冲突斗争的话,乐山却像谈家常琐事,毫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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