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赞成用白话写文章。我们嘴里说的是白话,脑子里想的凝成固定的形式时也依靠白话,为什么写下来时却要转换成文言呢?写白话,达意来得真切,传神来得妙肖。真切和妙肖是文学所需求的;不该用白话来作文学的工具么?”
“我想,改用了白话,在教育上有大大的帮助。”
“当然。我们现在教国文,最是事倍功半的事;一课一课地教下去,做的是什么?哈!笑话极了,无非注释讲解的工夫。如果改用白话,一切功课就减少了文字上的障碍;在国文课,就可以从事文学的欣赏,思想的锻炼,文法的练习,好处不在小呢。——不过这是伴随的效果。主张改良文学用白话写文学作品,原不专注在这上边;只从文学本身及其将来着想,自然归到不得不改良的结论。”
“倪先生,你看这种主张能得到大众的支持么?反对的人很不少呢。”
“哪一种革新的运动不受人反对?”焕之连类想起春间的农场风潮,言下颇有感慨。“但是我相信文学改良终于会成为一种思潮;我仿佛感觉到举起胳臂会合到这个旗帜下的人们已经提起他们的脚步了。而且,这种思潮将冲击到别的方面去,不仅改良文学而已。”
“这是预言,待将来看应验不应验。”
“就如妇女,我们现在想起来,因为风俗习惯的拘束,感受的痛苦和不平不知有多少。对于妇女问题,不该也发生一种改革的思潮么?”
“女子吃亏在求知识的机会不能与男子平等,故而不容易独立,自由。”金小姐说这一句,对于自己能进师范学校,而且年底就要毕业了,感到满足甚至于骄傲的心情。
“这当然不错,不过没有这样简单。”焕之的话停止了,思想同瓜蔓一样爬开来,又模糊又纷繁;捉住中间的一段一节如恋爱婚姻之类的题目来谈,是眼前热切的欲望。但是那些不比文学改良论,尤其因为面对的是不仅相与谈谈的金小姐,一时竟难于发端。早就不平静的心更像有什么东西压在上面了。
阳光完全消逝了,天空现出和平的暗蓝色。植物全都苍然,笼上一层轻烟,形象就模糊起来。亭子里对坐着的两个人似乎都不想站起来;此情此景是怎样的一种况味,彼此感觉也同暮色一样朦胧。
煤屑路上有人走来了。从那脚声,焕之知道是水根。
“倪先生,吃晚饭了。”水根没走到亭前,就停步用重浊的声音叫唤。
他固定了回转身去的姿势,又说:“张勋打到北京,宣统小皇帝又坐龙廷了;他们刚看了报,报上那样说。”
“什么!有这样的事!”焕之霍地站起来,觉得眼前完全黑暗了……
十五
幸而所谓复辟事件只是一幕可笑的喜剧,焕之愤激的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他有很多的暇豫去想时刻纠缠在心上的重大问题。
他想他是爱着金小姐了;金小姐的一句话有使他振作的力量,他在她旁边,便觉一切都有光辉,整个生命沐浴在青春的欢快里,这就可知不仅是朋友间的情愫了。虽然还是初次擎起恋爱的酒杯,而金小姐那样的对手实在是非常适切,多方选择也难以选到的;还有怎么样的人能胜过她,他简直不能想象。
未来的生活像神仙境界一样涌现在眼前了:两个心灵,为了爱,胶粘融合为一个;虽只一个,却无异占有了全世界,寂寞烦忧等等无论如何也侵袭不进来,充塞着的是生意与愉悦。事业当然仍旧是终身以之的教育;两个人共同努力,讨究更多,兴味更多,而成功也更多。新家庭里完全摒绝普通家庭那种纷乱庸俗的气氛:那是个甜美的窝,每个角落里,每扇窗子边,都印上艺术的灵思的标记,流荡着和悦恬美的空气;而其间交颈呢喃的鸟儿就是他和她。
生活的意义不是充分发展自己和享受幸福么?教育是现在正在从事,而且要永远干下去的,干得绝对不敷衍,总是追求那更合理更有益于学生的理想和方法;发展自己是庶几乎相近了。假如恋爱方面又成功,那么整个生活就像一首美丽的诗,那种幸福的享受,岂是寻常容易得到的。够了,够了,生活给予他太多的好意,他大可以自傲地说一声“不虚此生”了!
这种思念像秘藏的珍宝一样,连平时无所不谈的冰如也不告诉,他把它藏在心里,温馨地自己赏玩,赏玩的地点自然以农场最为适宜;农场里有花木,清露滴上绿叶咯,月光笼着花儿咯,都足以润泽恋情,使它更为茂盛;农场又是金小姐逗留过两点钟光景的地方,要展读她当时一转身一顾盼的消逝而永不消逝的印象,也惟有在原地方尤有意味。
这一晚他吃过晚饭,两足又不自主地往农场踱去。心想明天要乘船回家了,半年的学校生涯至此告终;不禁起一种并非伤感可是有点儿怅然的情绪。
第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