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想住在校里过夏,但是母亲要他回家,说既然放了假,总该回去陪陪她,便把先前的拟议取消了。他把农场的照料托了冰如;虽然放假,学生还是要来看顾手种的东西的,所谓照料,实在也没有什么事。
月光斜射在植物上,闪着银彩。空气里充满一种甘芳的气息,但不是什么花香。几个蝉竞赛似地歌唱,从那类乎枯焦臭味的调子里,可以料知明天比今天还要热呢。
他向四围看望,不一定注目在什么东西上,可是往往持续好一会儿。这是新近才有的习惯,他在那里细读意想中的金小姐的印象。几天来解决不了的困难问题,伴着未来生活呀人生幸福呀一类金黄色的快意,又侵袭他的心了。
他起初想,明天回去,就同金小姐离得远了;她难得回来,而他偏像躲避她似地跑开,还能算爱着她么?既而想暂时的离开毫没要紧,最要紧的是达到两个心灵的永久胶粘和融合。这就转到每天不知要想多少遍的向她表白爱情的题目上来了。只是一个心灵燃烧着是没有用的,必得另一个心灵起了感应,才能成为文章;希望另一个起感应,这一个要敲钟一样去敲才行啊。然而怎么样敲呢?那永不能忘的傍晚,暮色笼成情爱的帐幕,话题里尽有倾吐肺腑的机会,心脏的每一回跳动,鼻息的每一回吐纳,都奏出“我爱着你”那句话的激动的节拍。然而,惟有那句话,喉咙里仿佛给什么东西塞住了,无论如何说不出来。以后又到她家去过一次,环境是远不及那天傍晚了,只好谈些时局以及学校里的事而罢。“怎样向她表白呢?怎样向她表白呢?”他烦躁地搔着头皮。
他一向自认为简单不过的人,以为表白的方法莫善于当面直陈;因为这样可以把自己的情愫一丝不漏地传达给对方,可以立刻得到对方宝贵的允诺。他猜想自己该会有当面直陈的勇气;或许那天傍晚还不是最适当的时机,如果到了最适当的时机,胸中的一句话就会像离弦的箭那样飞射出去。但是,极端难受的失意的结果,他也想到了,“如果她回答个不字,那是多么重的打击啊!”接着便仿佛看见自己的颓丧的面容,悲凉的心境,以及什么事都引不起劲儿来的倦怠生活。“这是欢乐与悲哀的歧途,还是不要走前一步吧!”然而他又从另一方面想:“就是失恋,也好。自己的不很坚强的气质本该给它些锻炼;怎知失恋以后一定会颓唐呢?也许由此得到激励,在别的方面会有更多的精进。惟有怀着热情而抑住了不敢倾吐,最是要不得的怯弱心情。决定了,决定了,走前一步,冲过这歧途,前面是欢乐,是悲哀,我都愿意面对着它们!”
然而明天就要回去了;所谓适当的时机,至早也得在暑假以后了。怀着莫知究竟的热望度过一个多月的暑假,想来是比失恋还难堪的事。该是成功或失败,越早一点儿决定越好。“今夜这月光底下,她大概不会来找我谈话吧。而明朝,虽说航船开得并不早,尽有时间去辞别一声,但是有树伯在旁边,至多也只能尽量说些辞别范围以内的话;表白的事是终于不成的。”
他又想象金小姐此刻在作些什么:“对着这样的月光,如果她属意于我,此刻该靠着楼栏晤对意想中的我了。她脉脉的心一定在这样低诉:‘既然有意,不该迟疑,早早表白出来呀!只待一表白,你就会听到终身铭感永不能忘的一句话,我答应你了。你若迟疑不决,那就是怯弱,怯弱的人似乎是不很可爱的。’不错,她一定在这样低诉,听她那样关心我的一切,看她那样表现种种的神态,都是充分的凭证。她会拒绝我么?没有的事!我差不多看见她伸张两臂在等待我的拥抱了!”
岂但两臂,他还看见金小姐的黑眼瞳像一对蝴蝶,飞飞停停,显出太可爱的闪耀;同时她的躯体在那里舞蹈,构成错综的富于诱惑性的种种姿势。他的心震荡得比前些时更厉害;身体里有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好像无数的小蛇,从这里那里尽往外钻。他右手按着额角,像患病的人一样,抖声自语道:“我忍不住了,决定这样办吧!”
他拖着短短的自己的影子踉跄地走出农场,跑到楼上房间里便动手磨墨。隔壁徐佑甫陆三复两个,前两天就动身回去了;假如他们还在,听见他那磨墨的声音,至少要走到房门口张望,以为他破例地同某一个学生过不去了。
“一封信!”金小姐惊讶地接应水根,怀着捕捉可怕的虫豸似的心情收受他手里的信,同时机警地向背后瞥了一眼;她不用看信面,已经知道是谁的信了。看到信面,果然;便捏在手心里,若无其事地回进内堂。内堂里没有人,嫂嫂在厨下做菜,可是总觉得不合适,又踏着轻快的步子回到楼上自己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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