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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

“采茶灯来了!”观众情不自禁地嚷起来。似乎每一双眼睛都射出贪婪的光。店家柜台上的女客,本来坐的全站起来了,苇草一样弓着身,突出她们的油髻粉脸的脑袋。女子看女子比男子看女子更为急切,深刻;在男子,不过看可喜爱的形象而已;而女子首先要看是不是胜过自己,因而眼光常能揭去表面的脂粉,直透入底里,如果被看者的鼻子有一分半分不正,或者耳朵背后生一颗痣,那是无论如何偷漏不过的。采茶姑娘虽是男子,但既称姑娘,当然与女子一例看待了。

一个个像舞台上的花旦一样,以十二分做作的袅娜姿态走过的,与其说是采茶姑娘,不如说是时髦太太小姐的衣装的模特儿。八个人一律不穿裙;短袄和裤绝对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色彩,相同的裁剪,而短袄的皮里子又全是名贵的品种,羊皮简直没有。他们束起发网,梳成时行的绞丝髻,闪光的珠花珠盘心齐齐整整簪在上面。因为要人家看得清楚,每人背后跟着两个人,提起烁亮的煤油提灯,凑在发髻的近旁。这样,使所有的眼睛只注视那些珍珠,所有的心都震骇于发髻上的财富;而俊俏的脸盘,脂粉的装点,特地训练起来的身段和步态,以及每人手里一盏雕镂极精工而式样各不相同的花篮灯,似乎倒不占重要地位了。然而大家很满足,乐意,因为已经看见了宣传众口切盼终日的采茶姑娘了,他们都现出忘形的笑,一大半人的嘴不自觉地张开,时时还漏出“啧!啧!”的赞叹声。

“倪先生一个人在这里看灯?”

焕之正在想这样炫耀的办法未免有些杀风景,听得有人喊他。那是熟悉的声音,很快地一转念便省悟是金佩璋小姐。

他回转头,见金小姐就挤在自己背后十几个人中间,披着红绒线围巾,一只手按在胸前,将围巾的两角扣住了。

“出来是四个人,此刻失散了,剩我一个。金小姐来了一会么?”

“不。才从小巷里出来。实在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就要从原路回去。”

“容我同走么?”焕之不经思索直捷地问;同时跟着金小姐挤往十几个人的后面。那十几个神移心驰的人只觉身体上压迫宽松了些,便略微运动,舒一舒肩膀胸背,可是谁也没觉察因为走开了两个人。

“那很好,可以谈谈。”金小姐露出欣喜的神情。

无言地走了半条巷,锣鼓声不再震得头脑岑岑作跳了,群众的喧声也渐渐下沉;两人的脚步声却清晰起来。

金小姐略微侧转头问道:“前天倪先生在我家谈起,教育界的黑暗看得多了。到底教育界有怎么样的黑暗?”

“啊,一桩一桩据事实来说,也说不尽许多。总括说吧,一句话:有的是学校,少的是教育。教育是一件事情,必得由人去办。办教育的人当然是教员。教育界的黑暗就在于教员!多数的教员只是吃教育饭,旁的不管;儿童需求于他们的是什么,他们从来就不曾想过。这就够了,更不用说详细的节目了。”

“外面这样的教员很多么?”

“尽多尽多,到处满坑满谷。”

“那岂不是——”

“是呀。我也曾经失望过,懊恼到极点的时候甚至于想自杀。”

“倪先生曾经想自杀?”金小姐感到奇怪,“为什么呢?”

“自己觉得混在一批不知所云的人物中间,一点意思也没有,到手的只是空虚和悲哀,倒不如连生命都不要了。”

“唔,”金小姐沉吟了一会,接着问,“后来怎么样转变了?”

“一个觉悟拯救了我自己,就是我自己正在当教员。别人不懂教育,忘了教育;我不能尽心竭力懂得教育,不忘教育么?这样想时,就看见希望在前边招手,就开始乐观起来。”

“我想这个希望一定把捉得到;尽心力于本务的人应该得到满意的报酬,因而乐观也必然贯彻他的整个生命。”

“我也相信这样。金小姐,我自己知道得清楚,我是个简单不过的人。烦恼的丝粘在心上时,哪怕只是蛛丝那样的一丝,我就认为捆着粗重的绳索。但是,希望的光照我的心像阳光照着窗户时,什么哀愁烦恼都消散了,希望就是整个世界。”

“我可以说,这样简单不过的人有福了;因为趋向专一,任何方面都能用全力去对付。可惜我就不能这样。”

这当儿两人已走出小巷,折向右行。一边是田野。下弦月还没升起来,可是有星光。夜气温和而清新。焕之畅适地呼吸了一阵,更觉心神愉快,他接上说:“金小姐比我复杂多了;我们接谈了几回,我看得出。”

“我就喜欢拐弯抹角地想;可是没有坚定的力量。这也是境遇使然——”无母的悲哀兜上心头,她的话就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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