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梅不敢再对他提丧葬安排。最后还是教士劝他拿定主意的。
包法利把自己关在诊室里,拿起一枝笔,啜泣了一会儿,才写道:
我希望她安葬时身穿婚礼长裙,脚穿白鞋,头戴花冠,头发披在肩上;三副棺椁,分别用橡木、桃花心木和铅。别来跟我说什么,我挺得住。要用一大块绿色天鹅绒盖在她身上。这是我的愿望。请照办。
包法利这些罗曼蒂克的想法,令两位先生惊愕不已。药剂师立刻去对他说:
“这块天鹅绒我觉得纯属多余。再说,开销……”
“关您什么事?”夏尔嚷道。“别来烦我!您又不爱她!走开!”
教士挽起他的胳膊,陪他去花园里走走,一边谈论世事虚荣,说上帝伟大而又慈悲,应该毫无怨言地服从上帝的意旨,甚至要感恩戴德。
夏尔破口咒骂起来:
“我恨他,您那个上帝!”
“您还有叛逆意识呢,”教士叹息道。
包法利走远了。他沿着墙边的果树,大步走着,一边咬牙切齿,朝天投去诅咒的目光,可是连片树叶都没晃动一下。
天下起了小雨,夏尔敞着胸口,最后打起寒颤来,便回屋坐在厨房里。
六点钟,广场上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声,是燕子回来了。夏尔前额贴着玻璃窗,望着乘客们三三两两地下车。费莉西泰在客厅给他铺了条床垫,他倒身躺下,睡着了。
奥梅先生虽有哲学家的风范,但对死去的人还是尊重的。所以并不记恨可怜的夏尔,傍晚时分又过来守灵,随身带了三本书和一个活页本子,准备做笔记的。
布尔尼贤先生也在。床从原处挪了出来,床头点着一对大蜡烛。
药店老板耐不住寂静,不一会儿就发表感慨,对这位“不幸的年轻女士”表示怜悯。神甫接过话头说,现在只有为她祈祷了。
“不过,”奥梅又说,“两者必居其一:要么她是蒙主降恩而死(就像教会所说的),那她根本用不着我们祈祷;要么她是没作忏悔而死(我想,这是教士用语),那就……”
布尔尼贤打断他,没好气地分辩说,那照样也得祈祷。
“可是,”药剂师反驳道:“既然我们的需要上帝一清二楚,何必还要祈祷呢?”
“怎么!”教士说,“何必祈祷!您难道不是基督徒?”
“对不起!”奥梅说,“我赞赏基督教,它首先解放了奴隶,在世间引进了一种道德规范……”
“问题不在这里!所有经文……”
“哦!哦!说到经文,您不妨翻开历史书吧;我们知道,经文都被耶稣会士篡改过的。”
夏尔走了进来,往前走到床边,缓缓撩开帐幔。
爱玛的头侧在右肩上,嘴角张着,就像脸庞下部的一个黑洞;两个大拇指弯在手心里;眼睫毛上仿佛撒了一层白色粉末,眼睛开始蒙上一层薄纱般的灰白黏膜,就像蜘蛛在上面结了网。盖在她身上的单子,胸脯以下直至膝部凹陷下去,在脚趾那儿又隆起来。夏尔觉得,仿佛有个庞然大物,极其沉重地压在她身上。
教堂的钟敲响了两点。黑暗之中,从望台脚下传来河水潺湲之声。布尔尼贤先生不时大声擤鼻子,奥梅的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行啦,我的好朋友,”奥梅说道,“您走吧,此情此景让您看了伤心。”
夏尔一走,药剂师和本堂神甫又抬起杠来。
“读一读伏尔泰吧!”一个说,“读一读霍尔巴赫霍尔巴赫(1723—1789),法国无神论哲学家,《百科全书》的重要撰稿人。,读一读《百科全书》吧!”
“读一读《葡萄牙犹太人信札》为法国教士盖内所著(1769),反驳伏尔泰对《圣经》的抨击。吧!”另一个说:“读一读前行政官尼古拉尼古拉(1807—1888),法国天主教作家。写的《基督教原理》吧!”
两个人都激动起来,面红耳赤的,双方自顾自同时说话,根本不听对方的。布尔尼贤因为对方如此放肆而愤慨;奥梅因为对方如此愚蠢而惊奇。两个人险些对骂起来,这时夏尔冷不丁又进来了。有种奇异的力量在吸引他,他总跑到楼上来。
为了看得真切些,他站到爱玛的对面,完全沉浸在这种凝视中,因为全神贯注,就不觉得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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