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爱情和幸福!”这棵橡树好像在说话:“又是老一套愚蠢的、毫无意义的欺骗,难道你们就不觉得厌烦!总是老样子,总是欺骗!既没春天,也没太阳,也没幸福!看吧!那些饱受压抑、死气沉沉的枞树永远都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我也伸展着自己折断筋骨、剥去皮肤的手指,不管我的手指从哪里长出来,是从背部还是从肋部。自从他们长出来,我就耸立在这里,我不相信你们所说的希望和欺骗。”
安德烈公爵经过森林时,几次回过头来看这棵橡树,好像对它有所期待。树底下长了草,也开了花,但是它仍然皱着眉头,一动不动,难看而固执地屹立在它们中间。
“是啊,它说得对,这颗橡树说得千真万确,”安德烈公爵想道。“让那些年轻人再去受骗吧,我们可是知道人生,——我们的一生已经完结了!”因为这棵老橡树,安德烈公爵的心里又产生了一连串绝望无助、却又亦喜亦忧的想法。在这次旅行中,他仿佛又重新考虑了自己的一生,并得出了跟从前一样的安于现状、无欲无求的结论:他不必从头做起,只须安度一生,既不与人为恶,也不自我烦扰,更不有所企求。
二
安德烈公爵因办理梁赞庄园的监管事宜,需要见本县的首席贵族。首席贵族就是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于是安德烈公爵于五月中旬前去拜访他。
已经是暮春时节。森林全披上了绿装,路上灰尘飞扬,热气逼人,经过有水的地方时,禁不住想跳下去洗个澡。
安德烈公爵沿着花园的林荫道驶近罗斯托夫家在奥特拉德内村的房子时,闷闷不乐,他正想着应该向首席贵族问些什么问题。他听见右边树林中有女人愉快的喊叫声,看见一群姑娘从他的马车前跑过。跑在最前头,离马车最近的是一个苗条的姑娘,非常苗条,她黑头发、黑眼睛、穿着一身黄色印花布连衣裙,头上扎着一条白手绢,手绢下露出一绺绺梳过的头发。这个姑娘大声喊了句什么,但当她认出那是个陌生人,就没再看他,哈哈大笑着跑回去了。
安德烈公爵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天气如此晴朗,阳光如此灿烂,周围充满欢乐;而这个苗条、漂亮的姑娘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存在,她为她个人的想必是愚昧、但却快活、幸福的生活而心满意足,无比幸福。“她为什么如此快乐?她在想什么?肯定没想军事条令,也没想梁赞的代役租制。她究竟在想什么?她为什么这么幸福?”安德烈公爵不禁好奇地自问。
一八〇九年,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还像从前一样住在奥特拉德内村,差不多招待全省的客人打猎、看戏、参加宴会、听乐师演奏。他像欢迎每个新客人一样欢迎安德烈公爵的到来,硬是把他留下来过夜。
在那个寂寞无聊的白天,二位老主人和一些城里的贵宾一直陪伴着安德烈公爵,当时正值命名日临近,老伯爵的住宅挤满了城里来的贵宾。博尔孔斯基好几次打量着娜塔莎,她不知为什么老是在笑,在年轻人中尽情玩乐。他一直在问自己:“她在想什么?为什么她这么快乐?”
晚上他独自一人留在这新的地方,久久不能入睡。他读了会儿书,然后吹灭蜡烛,之后又点起来。房间里的百叶窗从里面关上了,十分闷热。他埋怨这个把他耽搁了的蠢老头(他这样称呼罗斯托夫),因为他硬说所需要的公文还在城里,没有送到,他也埋怨自己不该留下来。
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走到窗前去开窗。他刚一打开百叶窗,月光就像早就等在那里似的,立即倾泄进来。他打开了窗子。夜清新、宁静、明亮。紧挨着窗前有一排修剪过的树,一边黑乎乎的,另一边闪着银光。树下生长着一种多汁、潮湿、枝叶繁茂的植物,有些叶子和细枝呈银白色。在黑乎乎的树木后更远的地方,有一个露珠闪闪的屋顶,右面是一棵枝叶繁茂、树干和树枝白得耀眼的大树,大树的上方有一轮近乎浑圆的月亮,悬挂在那明朗的、几乎看不见星星的天空中。安德烈公爵用臂肘支着窗台,眼睛盯着天空。
安德烈公爵的房间在中间一层,他上层的房间也住着人,他们也还没睡。他听到上面有女人的说话声。
“再来一次,”从楼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安德烈公爵立即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睡觉?”可以听见另一个人的声音。
“我不睡,我睡不着,我有什么办法!好了,最后一次……”
两个女人拉开嗓门唱了一个乐句——一首歌的结尾。
“啊,真是美极了!好啦,现在睡觉吧,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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