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公爵从库图佐夫的轻便马车旁边,从疲惫不堪的随员骑的马匹旁边,从那些大声交谈的哥萨克兵旁边经过后,便走进外屋。有人告诉安德烈公爵,库图佐夫本人和巴格拉季翁[138]公爵、魏罗特尔都在一间农村木房里。魏罗特尔是替代已经献身的施米特的奥国将军。在外屋里,个子矮小的科兹洛夫斯基在文书官面前蹲着。文书官卷起制服的袖口,坐在桶底朝上翻过来的木桶上,急急忙忙地誊写文件。科兹洛夫斯基面容疲倦,看起来,他也一夜未眠。他朝安德烈公爵瞥了一眼,连头也没有点一下。
“第二行……写好了吗?”他向文书官继续口授,“基辅掷弹兵团,波多尔斯克兵团……”
“大人,跟不上您呀。”文书官回头望望科兹洛夫斯基,不恭敬地、气忿地答道。
这时从门里传出库图佐夫激动不满的说话声,它被另外的陌生的声音打断。从这些谈话的声音,从科兹洛夫斯基漫不经心地瞥他一眼,从疲惫不堪的文书官不客气的态度,从文书官和科兹洛夫斯基围着离总司令那么近的木桶坐在地板上,从几名哥萨克牵着马在住宅的窗下哈哈大笑,——从这一切来看,安德烈公爵心里觉得,想必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严重事件。
安德烈公爵十分迫切地向科兹洛夫斯基提出了几个问题。
“马上就来,公爵”科兹洛夫斯基说道,“正给巴格拉季翁下一道书面命令。”
“是要投降吗?”
“根本不是,作战命令已经颁布了。”
安德烈公爵向门口走去,门后可以听到说话声。但是当他想要开门时,房间里的话语声停住了,门自动地敞开了。库图佐夫长着一张肥胖的脸,鹰钩鼻子,他在门坎前出现了。安德烈公爵正好站在库图佐夫对面,但是从总司令的独眼表情可以看出,一种心绪和忧虑萦回于他的脑际,仿佛蒙住了他的视觉。他直勾勾地望着他的副官的面孔,没有认出他是谁。
“喂,怎么,写好了吗?”他把脸转向科兹洛夫斯基,说道。
“立刻写好,大人。”
巴格拉季翁跟随总司令走了出来,他身材不高,一副东方型的表情呆板而端正的脸孔,干瘪瘪的,年纪还不算老。
“遵命来到,荣幸之至。”安德烈公爵嗓音洪亮地重说一遍,并递上一封信。
“啊,是从维也纳来的吗?很好。过一会儿,过一会儿!”
库图佐夫随同巴格拉季翁走上了台阶。
“啊,公爵,再见,”他对巴格拉季翁说道,“基督保佑你。祝福你建立丰功伟绩。”
库图佐夫的脸色忽然变得温和了,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用左手把巴格拉季翁拉到自己身边,用那只戴着戒指的右手做出显然是习惯做的手势,给他画十字,向他伸出肥胖的脸颊,巴格拉季翁没有去吻他的脸颊,而是吻了吻他的颈项。
“基督保佑你,”库图佐夫重说了一遍,便向四轮马车前面走去,“你和我一同坐车吧。”他对博尔孔斯基说道。
“大人,我希望能在此地效劳。请您允许我留在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部队中吧。”
“上车,”库图佐夫发现博尔孔斯基在拖延时间,便开口说道,“我本人,本人要用一些优秀的军官。”
他们坐上了四轮马车,默不作声地行驶了几分钟。
“前途无量,还有许多事要干,”他带着老年人富有洞察力的表情说道,仿佛他明白博尔孔斯基的全部内心活动似的,“假如明日有十分之一的人从他的部队中回来的话,我就要感谢上帝。”库图佐夫好像自言自语地补充说。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库图佐夫,在离他半俄尺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注视库图佐夫的太阳穴上洗得干干净净的伤疤,在伊兹梅尔战役中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头颅,失去了眼球,他这只出水的眼睛也使安德烈公爵注目。“是的,他有权利那样镇静地谈论这些人阵亡的事啊!”博尔孔斯基想。
“正是因为这缘故,我才请求把我派到这支部队里去。”他说道。
库图佐夫没有回答。他好像忘记了他说的话,坐在那儿沉思。五分钟以后,库图佐夫把脸转向安德烈公爵,坐在柔软的四轮马车的弹簧车垫上平稳地摇摇晃晃。他脸上没有激动的痕迹了。他带着含蓄的讥讽的神情询问安德烈公爵关于他和皇帝会面的详细情形、问他在皇宫听见的有关克雷姆战役的评论,也问到他们都认识的一些女人。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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