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过你,”奥伯良说,“如果我们再次相见的话,一定是在这儿。”
“是的,”温斯顿说。
没有任何预兆,奥伯良的手只稍稍动了一下,疼痛就像波浪一样传遍了他的全身。这是一种可怕的疼痛,因为不知道从何而来,只觉得是一种致命的伤害。他不知道是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伤害,还是电流制造的效果。但他的身体正在被拉扯变形,关节在慢慢被拉开。他疼得额头上沁出了汗珠,但最可怕的还是担心自己的脊椎会折断。他咬紧牙用鼻子喘着粗气,尽量不喊出来。
“你害怕了,”奥伯良看着他的脸说,“你怕有什么东西马上会断掉。你尤其害怕那会是你的脊椎。你仿佛在脑海里看见脊椎断裂,脊髓流了出来。这就是你现在所想的,是不是,温斯顿?”
温斯顿没有回答。奥伯良把操纵杆扳了回来。疼痛几乎像来时一样迅速地消退了。
“这是四十,”奥伯良说,“你能看到仪表上的刻度最高达到一百。记住,在谈话中,我可以在任何时候给你施加任何程度的痛苦。如果你对我撒谎,或者有任何形式的闪烁其词,又甚至回答得低于你正常的智力水平,你就会立刻疼得嗷嗷叫。明白吗?”
“明白。”温斯顿说。
奥伯良的态度缓和了一点。他若有所思地推了推眼镜,来回走了几步。当他再说话时,声音温柔而又耐心。他有一种医生、教师、甚至牧师的气质,一心只想解释和说服,而不是惩罚。
“我在你身上花了很多心思,温斯顿,”他说,“因为你值得我花心思。你非常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儿。好多年以前你就知道,只是一直挣扎着不愿承认。你精神错乱,而且记性不好。你记不住真实发生过的事,却说服自己记住那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幸好这个毛病还有救。你的病从来没有好过,是因为你不想治。只要意志上稍作努力就行了,可是你不肯。即使现在,我很清楚,你还是死死抱着自己的痼疾不放,以为是个优点。现在我们举个例子吧。此刻,大洋国在与哪个国家交战?”
“当我被捕的时候,大洋国正在与东亚国交战。”
“东亚国。很好。大洋国一直在与东亚国交战,是不是?”
温斯顿吸了一口气。他张开嘴想说话,却没有说出来。他没法把眼睛从那个仪表上移开。
“说实话,温斯顿。你的实话。把你记得的告诉我。”
“我记得在我被捕以前的一个星期,根本没有与东亚国交战。我们与他们是盟国。我们的敌人是欧亚国。那场战争持续了四年。在那以前——”
奥伯良挥了挥手,不让他再说下去。
“再举一个例子,”他说,“很多年以前你有一个非常严重的幻觉。有三个老党员名叫琼斯、阿龙森和卢瑟福,在彻底招供之后,因为变节和搞破坏被处决了,而你却认为他们并没有犯下被指控的罪行。你认为你亲眼看见了确凿的证据,可以证明他们的供词是假的。你幻想自己看见了一张照片。你以为你真的把它攥在手里了。就是这样一张照片。”
一张长长的剪报出现在奥伯良的手指间。它在温斯顿的视野中大约停留了五秒钟。这是一张照片,至于是什么照片,毋庸置疑,这就是那张照片。这就是一张琼斯、阿龙森和卢瑟福在纽约参加党的会议的照片,十一年前他偶然见到了这张照片,便立即把它销毁了。这张照片只在他面前晃了一晃就不见了。可是他见过,他肯定见过!他拼命忍痛想把上半身挣脱出来。可是,无论从哪个方向,他连一厘米都动不了。他甚至暂时忘了那个仪表。他一心想再次把那张照片捏在手指间,或者至少看上一眼。
“它存在!”他说。
“不。”奥伯良说。
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那里的墙上有一个记忆洞。奥伯良抬起铁丝网盖子。那张薄薄的纸片被一股热风卷走,消失在一团火焰里。奥伯良在墙边转过身。
“灰烬——”他说,“不是那种还能认出蛛丝马迹的灰烬——是尘土。它不存在了。它从来没有存在过。”
“可它存在过!它确实存在!它存在于记忆里。我记得。你记得。”
“我不记得。”奥伯良说。
温斯顿的心一沉。这是双重思想。他感到一种致命的无助。如果他能确定奥伯良在撒谎,那也没什么。但是,奥伯良很可能真的忘记了那张照片。如果那样的话,他已经忘了自己否认记得它,忘记了忘记这个行为本身。你怎么能确定他在骗你?也许那种疯狂的思想错乱真的会发生,正是这个念头打败了他。
奥伯良沉思地俯视着他。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教师,正在努力对付一个任性但是很有前途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