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又进来一个囚犯,温斯顿一见他就打了个冷战。那是个普普通通相貌猥琐的人,也许是个工程师或者技师。吓人的是他憔悴的脸。简直像一个骷髅。因为干瘦,嘴巴和眼睛大得出奇,目光中充满了对某人某事恶毒的无法平息的仇恨。
那个人坐在离温斯顿不远的板凳上。温斯顿没有再看他,但那个受尽折磨的骷髅一样的脸似乎还在他的眼前,栩栩如生。突然,他明白了怎么回事。这个人快要饿死了。囚室里的每个人似乎同时想到了这一点。板凳上的人似乎都如坐针毡。那个没有下巴的人不停地瞄那个骷髅脸,一瞄见就心虚地移开目光,然后又无法自制地看过去。很快他就坐不住了。终于,他站了起来,蹒跚着走过囚室,把手伸进工装裤的口袋里掏来掏去,好像不好意思似的,拿出了一块脏兮兮的面包,递给了那个骷髅脸。
电幕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那个没有下巴的人吓得跳了起来。骷髅脸立刻把手背到身后,好像在向全世界表明他没有接受那个馈赠。
“邦姆斯戴德!”那个声音吼道,“2713号杰·邦姆斯戴德!扔掉那块面包。”
那个没有下巴的人把面包扔在地上。
“站在原地,”那个声音说,“面对着门。别动。”
那个没有下巴的人照做了。他那又大又鼓的两颊在忍不住地发抖。门咣的一声开了。那个年轻军官走进来闪到一边,身后出现了一个矮墩墩的看守,胳膊和肩膀又粗又壮。他在那个没有下巴的人对面站好,军官一个示意,他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那个没有下巴的人的嘴上,好像把全身的力量都用上了。这一拳几乎打得他离了地。他的身体飞过囚室撞在便盆的底座上。一时躺在那里晕了过去,黑色的血从嘴和鼻子里汩汩地流了出来。他发出了一声几乎不自觉的呻吟。他翻了个身,用手和膝盖支撑起身子。他的假牙托裂成了两半,混合着血和唾液从嘴里掉了出来。
囚犯们都坐着一动不动,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那个没有下巴的人爬着回到了他的座位。他的半边脸被打得发青。嘴唇肿成了樱桃色的没有形状的一团,中间有一个黑洞。鲜血不时地滴到他工装裤的前胸上。他灰色的眼睛还是从一张脸看到另一张脸,比原来更心虚了,好像在观察其他人有没有因为他的受辱而瞧不起他。
门开了。那个军官用一个小小的手势指了指那个骷髅脸。
“101室,”他说。
温斯顿身边的人一阵惊慌。那个人一下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握着。
“同志!长官!”他喊道,“别送我去那个地方!我不是全都交待了吗?你们还想知道什么?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告诉我你们想听什么,我马上就说。写下来我就签字——什么都行!别送我去101室。”
“101室。”那个军官说。
那个人的脸本来就很白,这时变成了一种温斯顿不敢相信的颜色。毫无疑问是一种绿色。
“你们把我怎么样都行!”他喊道,“你们已经饿了我好几个星期了。继续饿我,让我死吧。枪毙我。绞死我。判我二十五年。你们还想让我把谁供出来?只要说出他的名字,我什么都告诉你们。我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你们把他怎么样。我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最大的还不到六岁。你们可以把他们都抓起来,当着我的面割断他们的喉咙,我会站在旁边看着。可是别送我去101室。”
“101室。”那个军官说。
那个人发狂似的扫视了一遍所有的囚犯,好像想找一个替死鬼。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没有下巴的人那被打烂的脸上。他用枯瘦的手臂朝他一指。
“那才是你们应该带走的人,不是我!”他喊道,“你们没有听见他挨打以后说的话。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把每一个字都告诉你们。他才是和党作对的人,不是我。”看守们又向前迈了一步。那个人的声音变成了一种尖叫。“你们没听见他说什么!”他重复道,“电幕出故障了。他才是你们要的人。把他带走吧,不要带我!”
那两个壮实的看守停下来抓住了他的两只胳膊。就在这时,他扑到地上,抓住了板凳的一条钢腿。他发出了一声动物一般的嚎叫,听不清他在喊什么。看守抓住他想把他拉开,但他抓得牢牢的,力气大得惊人。他们拉了他大约二十秒。其他犯人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眼睛直视着前方。嚎叫停止了,那个人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这时他又发出了一声不一样的叫喊。一个看守用皮靴踢了他一脚,踢断了他的手指。看守们把他拽了起来。
“101室。”那个军官说。
那个人踉踉跄跄地被带了出去,他低着头,捧着自己折断的手指,没有一丝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