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他说,“我的脸既苍老又憔悴。你在想,我在谈起权力,可是却无法阻止自己身体的衰老。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温斯顿?个人只是一个细胞。细胞的衰老意味着机体的活力。你剪手指甲的时候会死吗?”
他从床边走开,一只手插在口袋里,来回踱了几步。
“我们是权力的传教士,”他说,“权力就是上帝。但是目前,权力对你来说只是一个词而已。到了你了解权力的意义的时候了。首先你必须认识到权力是集体的。个人只有不再成为个人才能拥有权力。你知道党的那句口号:‘自由就是奴役。’你有没有想过,这句话可以倒过来说?奴役就是自由。一个人——一个自由的人——总会失败。这是必然的,因为人都会死,这是最大的失败。可是,如果他能完全彻底地臣服,如果他能摆脱个人的存在,如果他能融入党从而使自己成为党,那么他就会无所不能,永垂不朽。你要了解的第二件事是,权力是对于人的权力。这是对人的身体的控制——但最重要的是对人的思想的控制。对于物质——也就是你所说的外部现实的控制并不重要。我们已经对物质实施了绝对控制。”
温斯顿暂时忽视了仪表的存在。他想奋力坐起来,却只能把自己的身体扯得生疼。
“可是,你们怎么能控制物质?”他脱口而出,“你们控制不了气候或者重力法则。还有疾病、痛苦、死亡——”
奥伯良挥了挥手,不让他再说下去。“我们控制物质是因为我们控制思想。现实只存在于大脑中。你会慢慢学会的,温斯顿。没有什么我们做不到的。隐身,飘浮——我们什么都能办到。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像肥皂泡一样腾空而起。可我不愿意,因为党不希望我那样做。你必须抛弃那些十九世纪关于自然法则的认识。自然法则是我们创造的。”
“不是这样的!你们甚至不是这个星球的主人。欧亚国和东亚国呢?你们还没有征服它们呢。”
“这不重要。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征服它们的。可就算我们没有征服它们,又有什么分别?我们可以当它们不存在。大洋国就是全世界。”
“可是世界本身只是一粒尘埃。人类那么渺小——甚至无助!人类才存在了多久?有数百万年,地球上根本没有人类。”
“无稽之谈。地球的年纪和我们一样,并不比我们大。它怎么会比我们大呢?没有人类的意识,一切都不存在。”
“但是岩石里到处都是已经灭绝的动物的化石——猛犸象,乳齿象,还有大型爬行动物,它们早在人类出现以前就存在了。”
“你见过那些化石吗,温斯顿?当然没有。那都是十九世纪的生物学家编造出来的。在人类出现以前什么都没有。在人类灭绝以后,如果人类会灭绝的话,也什么都不会有。除了人类之外什么都没有。”
“但是除了我们还有整个宇宙。看那些星星!有些星离我们有一百万光年。我们永远也到不了。”
“星星是什么?”奥伯良无动于衷地说,“只是离我们几公里远的小火球罢了。我们只要想去,就能去那里。或者我们可以把他们抹掉。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太阳和星星都围着它转。”
温斯顿又抽搐了一下。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奥伯良好像在回答一个口头的反对似的继续说:
“当然了,对某些目的而言,这不是真的。当我们横渡大洋的时候,当我们预测日食月食的时候,我们经常发现,认为地球围着太阳转,星星距离我们数百亿公里更方便一些。可那又怎么样?你以为我们不能制造一个双重的天文体系吗?星星可以既接近又遥远,视我们的需要而定。你以为我们的数学家办不到这一点吗?你忘了双重思想了吗?”
温斯顿的身子又缩进了床里。不管他说什么,这个迅速的回答像大棒一样击倒了他。可是他知道,他知道自己是对的。那种认为除了自己的思想之外什么都不存在的想法——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证明它是错的吗?不是早就被证明那是谬论了吗?甚至还有一个词,指的就是这种想法,可是他想不起来。奥伯良俯视着他,嘴角一挑,微微一笑。
“我告诉过你,温斯顿,”他说,“形而上学不是你的强项。你正在努力回忆的那个词是唯我论。可是你错了。这不是唯我论。这是集体唯我论,如果你同意的话。可这是另一码事,事实上,它们完全相反。这些都是题外话,”他换了个语气说,“真正的权力,我们日以继夜地为之奋斗的权力,不是控制物质的权力,而是控制人的权力。”他停了一下,一时又拿出了校长提问一个有前途的学生的架势,“一个人是怎么对另一个人行使权力的呢,温斯顿?”
温斯顿想了想。“折磨他。”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