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她说,“他们用某些东西威胁你——一些你无法忍受的东西,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于是你说:‘别那样对我,去对付别人吧,去对付某某某吧。’也许事后你会假装那只是一个计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他们住手,不是真的。其实不然。当时,你确实是认真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拯救自己,你完全是自愿的。你确实想加害那个人。你不在乎别人的痛苦。你只在乎自己。”
“你只在乎自己。”他重复道。
“事后,你对那个人的感觉就变了。”
“是的,”他说,“感觉变了。”
好像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风把他们单薄的工装裤吹得贴在身上。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立刻变得很尴尬,况且太冷了,他们也坐不住。她说要去赶地铁,站起身要走。
“以后再见吧。”他说。
“是的,”她说,“以后再见吧。”
他犹豫不决地跟了她一段路,保持比她落后半步。他们没有再说话。她其实并没有试图甩掉他,加快脚步只是想避免和他并肩而行。他决定陪她走到地铁站,可是突然觉得在冷风里这样跟着她毫无意义,而且难以忍受。他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欲望,倒不是想离开朱丽亚,而是想回到栗子树咖啡馆去,那个地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吸引他。他怀念那张角落里的桌子,报纸,棋盘,还有喝不完的杜松子酒。最重要的是,那里很暖和。很快,不完全出于偶然,他在一小群人里与她拉开了距离。他不太积极地想追上去,可是又放慢了脚步,转身往反方向走开了。走出五十米,他又回头看了看。街上的人并不多,但是他已经认不出她了。任何一个匆匆忙忙的身影都可能是她。也许她又粗又硬的身体从背后已经无法辨认了。
“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她说过,“你确实是认真的。”他是认真的。他不仅那样说过,而且真的那样想。他希望是她而不是自己将要经受——
电幕里流出的音乐变了。一个沙哑嘲弄的声音,一个黄色的声音,传了出来。这时——也许并不真的存在,也许只是一段声音的记忆——一个声音唱着:
在浓荫广袤的栗子树下,
你出卖我,我出卖你——
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一个招待经过,发现他的杯子空了,又拿来了杜松子酒瓶。
他举起杯子闻了闻。这东西越喝越难喝。但他整天泡在这东西里。这是他的生,他的死,他的复活。每天晚上,杜松子酒送他入睡,早晨,杜松子酒又使他醒来。他很少在十一点以前醒来,眼皮总是睁不开,口渴得像火烧,背也疼得好像要断掉,要不是前一天晚上放在床边的酒瓶和茶杯,他根本起不来。整个中午他都呆坐着听电幕里的声音,酒瓶就在手边。他在栗子树咖啡馆从十五点一直坐到打烊。不再有人管他在干什么,没有起床号叫他起床,电幕也不再警告他。偶尔,也许一周两次,他会到真理部的办公室去干一点活——所谓的工作,那间办公室灰尘遍布,好像早已不用了。为了处理编纂第十一版新话词典中出现的小问题成立了无数委员会,他被分配在其中一个委员会的支委会的支委会中。他们的工作是撰写一种叫“中期报告”的东西,至于到底要报告什么,从来没搞清楚过。好像是关于逗号到底应该放在括号内还是括号外的问题。支委会里还有四个人,都和他差不多。有时候,他们碰头之后坦率地互相承认没有什么好做,于是立刻解散了。可是有时候,他们会坐下来热切地工作,填写大量的会议记录,草拟长得永远写不完的备忘录——这时,他们理应讨论的问题变得非常复杂深奥,他们为了定义而细致地争论不休,把话题扯得很远,相互争吵——甚至扬言要请示上级机关。突然,活力从他们身上消失了,他们围坐在桌旁茫然对视,好像鬼魂在鸡鸣破晓时遁形一样。
电幕安静了一会儿。温斯顿又抬起了头。战报!不,只是换了一首曲子。他闭上眼睛,非洲地图出现在眼帘里。军队的移动都以图形来表示:一个黑色的箭头垂直刺入南方,一个白色的箭头水平向东横扫,跨过了黑色箭头的尾部。好像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抬头看了看画上那张深不可测的脸。第二个箭头是否有可能根本不存在?
他的兴趣又打消了。他又喝了一口杜松子酒,拿起白马试探地走了一步。将!可是,这一步显然不对,因为——
记忆不由自主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看见一个点着蜡烛的房间,床上铺着大大的白色床罩,自己是一个九岁或者十岁的男孩,坐在地板上摇着一个色子筒,兴奋得哈哈大笑。母亲坐在对面,也在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