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好的,”他说,“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摆脱。一切都取决于你自己。”
“是你干的!”温斯顿哽咽着说,“你把我变成了这副样子。”
“不,温斯顿,是你把自己变成了这副样子。从你准备反党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一切结果都是由你的第一个行动决定的。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在你的意料之内。”
他停了一下,又接着说:
“我们殴打你,温斯顿。我们把你打得支离破碎。你看见了自己的身体。你的思想也一样。我像你已经没有多少自尊了。你被踢、被打、被侮辱,痛苦得叫喊,在地上打滚,身上沾满了自己的鲜血和呕吐出来的东西。你哭着求饶,背叛了所有人和所有东西。你还能想到有哪一种堕落的事没有干过吗?”
温斯顿停止了哭泣,虽然眼泪还是不停地从眼眶里流出来。他抬头看着奥伯良。
“我没有背叛朱丽亚。”他说。
奥伯良沉思地俯视着他。“没有,”他说,“没有,你说得很对。你没有背叛朱丽亚。”
温斯顿心里再次充满了对奥伯良的特殊的崇敬,这是任凭什么都无法摧毁的。真聪明,他想,真聪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奥伯良都能理解。地球上的任何其他人都会立刻回答他已经背叛了朱丽亚。在酷刑之下,还有他们套不出来的话吗?他把他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她的习惯,她的性格,她的过去。他极为详细地交代了他们每一次约会的细节,他们之间的谈话,他们从黑市买来的食品,他们的通奸,他们模糊的反党密谋——所有的一切。然而,在他所指的那种意义上,他没有背叛他。他没有停止爱她,他对她的感情没有变。奥伯良无需解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告诉我,”他说,“要过多久才枪毙我?”
“可能要过很久,”奥伯良说,“你这个人很棘手。但是别放弃希望。每个人都早晚会痊愈。最后我们会枪毙你。”
4
他好多了。每天他都在长肉长力气,如果他还数得清日子的话。
白色的灯光和嗡嗡声与往常一样,但这间囚室比他曾经呆过的囚室稍微舒服一点。木板床上有枕头和床垫,边上还有一个凳子可以坐。他们给他洗了个澡,允许他经常用铁皮脸盆自己擦洗身子。他们甚至给他供应热水。他们给了他新内衣和一套干净的工装裤。他们用止痒药膏处理了他的静脉曲张性溃疡。他们拔掉了他剩下的牙齿,给他装了一副新假牙。
一定又过了好几个星期,或者好几个月。现在应该可以推断时间了,如果他对此还感兴趣的话,因为有人按照正常的两餐间隔给他送来食物。根据他的判断,他二十四小时吃三餐。有时,他模模糊糊地想,他们是白天给他送饭,还是晚上给他送饭。伙食好得惊人,每三顿饭里就有一顿有肉。有一次,甚至还有一包香烟。他没有火柴,但那个给他送饭的从不说话的看守可以给他点个火。他第一次抽的时候觉得很不好受,但他坚持下来了,那包烟他抽了很长时间,每顿饭后抽半根。
他们给了他一块白板,白板的一角系了一根铅笔头。开始他没有用它。即使醒着的时候他也丝毫打不起精神。在两顿饭之间他经常躺着,几乎不动,有时睡觉,有时陷入模糊的回忆,懒得睁眼。他早就习惯了,脸上打着强光也能睡着。这似乎没有什么分别,只是做的梦更连贯了。这段时间他做了很多梦,都是好梦。他梦见自己在金色的田野,或者在庞大的、美好的、阳光普照的废墟里,与他的母亲、朱丽亚和奥伯良在一起——什么也不干,只是坐在阳光下聊着一些平静的话题。他醒着的时候想的也大多和那些梦有关。没有了痛苦的刺激,他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没有感到无聊,他不想说话,也不要消遣。只要能一个人呆着,不挨打也不受审,有足够的食物,全身干干净净,他就完全满意了。
渐渐地他睡得少了,但还是不想起床。他只想静静地躺着,感觉身体里在重新积聚力量。他在自己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摸摸,想弄明白肌肉长起来了,皮肤变得紧绷了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最后,他终于确定自己长胖了,大腿现在绝对比膝盖粗了。此后,他开始有规律地锻炼,起初还不太情愿。不久他就能走上三公里了,这是在囚室里用步子量出来的,向前耸着的肩膀也直了起来。他试着做一些幅度更大的运动,却吃惊而又羞愧地发现自己有很多事做不了。他只能走,不能跑,他不能伸直双臂举起凳子,他不能单脚站立而不摔倒。他蹲下再站起来时,感到大腿和小腿疼痛无比。他趴着,想用手把身体撑起来。根本没希望,他连一厘米也起不来。可是又过了几天——其实是又吃了几顿饭——这么了不起的事他也做到了。终于有一天,他可以连续做六个了。他开始真的为自己的身体而感到骄傲,偶尔他认为自己的脸也在恢复正常。只有当他偶然摸到自己光秃秃的头皮时,才想起曾经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的那张满脸皱纹伤痕累累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