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杜涅奇卡终于耐不住了，于是离开了索尼娅，上哥哥的住所去等他；她总觉得，他会先去这里的。当屋子里只剩下索尼娅一人时，她一想到他也许真的会自杀，心里非常惶恐和痛苦。这也正是杜尼娅所担心的。可是在这一天中，她们俩总是争着用各种理由来宽对方的心，要使对方相信，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她们俩呆在一起时，她们心里也要安定一些。现在她们俩刚刚分开，两个女人心中也只想着这同一件事。索尼娅想起，昨天斯维德里盖洛夫对她说过，拉斯科尔尼科夫面前摆着两条路——要么是弗拉基米尔路，要么是……何况她还知道他虚荣心重，心气高，自尊心强，又不信上帝。“难道仅仅是由于胆怯和怕死。他才活在世上吗？”最后，她绝望地想。这时夕阳正在西沉。她忧心忡忡地站在窗前，凝视着窗外，——但是窗外只能看到隔壁一堵没有粉刷的主墙，最后，当她深信这个不幸的人已经离开人世时，他却走进了她的屋子。

一声欢呼从她胸中迸发出来，可是，当她凝视了一下他的脸之后，她的脸色突然刷地发白了。

“是呀！”拉斯科尔尼科夫冷笑着，说，“我是来拿你的十字架的，索尼娅。你曾经叫我到十字路口去的；现在真的要这样了，你倒害怕了？”

索尼娅惊讶地望着他。她觉得这种口气很奇怪；不觉打了个寒颤；但是过了一会儿，她明白了，这种口气和这些话都是假的。他在跟她说话，不知为什么两眼却望着墙角，仿佛避免面对她。

“索尼娅，你要知道，我反复考虑过，这样做也许会更好。有一件事情……一言难尽，而且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你可知道，我最愤恨的是什么吗？我恼火的是，这些愚蠢、凶残的家伙马上会团团围住我，向我瞪眼睛，向我提出各种必须回答的愚蠢的问题——还会用手指点我……呸！告诉你吧，我是不到波尔菲里那儿去的；我讨厌他。我宁可去找我的朋友火药桶中尉，让他大吃一惊，我会引起怎样的轰动啊！应该冷静些；最近以来我的火气太大了。你相信吗？我刚才差点儿用拳头威胁妹妹呢，只因为她回过头来最后看了我一眼。这种行为简直可恶到了极点！唉，我怎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嗯，怎么样，十字架在哪儿？”

他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甚至不能在一个地方站一分钟，也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件事情上；他思绪万千，语无伦次；双手微微发抖。

索尼娅默默地从一只匣子里拿出两个十字架，一个是柏木的，另一个是铜的，她在自己身上划了个十字，又在他身上划了个十字，然后把那个柏木的十字架挂在他的胸前。

“这就是我背十字架的象征，嘿！嘿！仿佛到现在为止我受的苦还不够！那个柏木的，也就是老百姓的；那个铜的——是莉扎薇塔的，你留着戴吧。给我看看吧？那时它是戴在她身上的吗？我知道两个这样的十字架，一个银的和一个小圣像。当时我把它们扔在老太婆的胸上。那两个十字架现在正好用得着，真的，我应该戴那两个的……可是，我尽说废话，把正经事儿都给忘了；我有点心不在焉！……你要知道，索尼娅，我其实是来预先通知你的……让你知道……嗯，说完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嗯，不过，我想再说几句。）你自己不是也想要我去吗，我马上就会去坐牢了，你的愿望要实现了；唉，你为什么哭呀？你也哭？别哭了，够了；唉，这一切叫我好难受！”

但他已经动了感情；他望着她，心都揪得紧紧的。“这一个这一个是为什么呢？”他在心里寻思着，“我是她的什么人？她为什么哭？为什么像母亲或杜尼娅一样给我准备行装？她要做我的保姆！”

“你划个十字吧，起码也得做一次祈祷，”索尼娅用颤抖的、怯生生的声音请求道。

“啊，好吧，我听你的！诚心诚意的，索尼娅，诚心诚意的……”

不过这并不是他的真心话。

他在身体上划了几次十字，索尼娅拿起自己的头巾，披在头上，这是一块绿呢头巾，可能就是那时马尔梅拉多夫提起过的“全家共用的”那块头巾。这个念头在拉斯科尔尼科夫脑子里闪了一下。不过他没有问她。真的，他自己已经开始感觉到，他的注意力很不集中，而且不知为什么感到心慌意乱，对此他感到害怕。索尼娅想跟他一起去，这也使他猛然一惊。

“你怎么啦！你上哪儿去？你别去，你别去！我一个人去！”他胆怯而烦恼地叫道，几乎愤慨地朝门边走去。“为什么还带个随行？”他嘟囔着，往外走去。

索尼娅在屋子当中站着。他甚至没有同她告别，他已经把她忘记了；他心里冒出了一个挖苦的和不能接受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