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并不止她一人,卡佩尔纳乌莫夫的四个幼小的孩子围在她的身边。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在请他们喝茶。她默默地、毕恭毕敬地迎接斯维德里盖洛夫,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他那件淋得透湿的外衣,但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孩子们都吓坏了,立刻都跑开了。
斯维德里盖洛夫走到桌子跟前坐了下来,请索尼娅坐到他的身边。她胆怯地恭听着。
“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我也许要到美国去,”斯维德里盖洛夫说,“这大概是我跟您的最后一次见面了,因此我把一些事情交代一下。您今天见到了这位太太吗?我知道她对您说了些什么,就不必转述了。(索尼娅把身子挪动了一下,脸刷地涨红了。)这种人的脾气是大家都知道的。至于您的弟妹们,他们真的得到了安置,他们每人应交的费用,我都按规定交给了可靠的人,也拿到了收据。这些收据还是您拿着吧,以防万一。给,收下吧!嗯,现在这件事算是了结了。这是三张五厘债券,总共值三千卢布。这些钱您也收下吧,是给您本人的,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别让任何人知道,不管今后您听到什么话。您需要这些钱,因为,索菲娅.谢苗诺芙娜,像以前那样活下去,——那不好,而且您再也不必这样做了。”
“我非常感激您,这几个孤儿和已故的继母也都很感激您,”索尼娅急忙说,“如果说到现在我没有对您多说几句感谢的话,那么……请您别以为……”
“ 唉,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我十分感激您给我这些钱,但我现在用不着这笔钱了,我总能养活我自己的。请您别以为我不识好歹:既然您心这样好,那么这笔钱……”
“给您,给您,索菲娅.谢苗诺芙娜,请别再提了,因为我也没有工夫了。您需要钱。罗季昂.罗曼诺维奇面前有两条路:要么朝脑袋上开一枪,要么走弗拉基米尔路指经由弗拉基米尔城到西伯利亚去的道路。在沙俄时代去西伯利亚服苦役的犯人的必经之路。俄罗斯著名画家列维坦(1861—1900)曾画过一幅题为《弗拉基米尔路》的油画。(索尼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哆嗦起来。)您别担心,我全都知道。他自己告诉我的,可我不是个饶舌的人,我对谁都不会说的。当时您劝他去自首,这是很对的。这对他会有益得多。嗯,如果摆在面前的是弗拉基米尔路——走这条路,您会跟他去吗?是这样吗?是这样吗?嗯,如果是这样,那么就需要钱。为了他,您就需要钱,您明白吗?我送给您就等于送给他。何况您还答应还阿玛莉娅.伊万诺芙娜的债;我可是听到了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您怎么这样轻率地把这笔债务揽到自己身上?欠这个德国女人债的是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而不是您。您不必理睬那个德国女人。您这样就没法活了。嗯,一旦有人来问您——明天或后天吧,——问起我或者我的事(会有人来问的),您可别提我现在到您这儿来过的事,这些钱决不要给任何人看,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说我送过钱给您。嗯,现在再见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请向罗季昂.罗曼内奇问好。顺便说说,这笔钱哪怕暂时放到拉祖米欣先生那儿也行。您认识拉祖米欣先生吗?肯定认识的。这个小伙子人还不错。明天就把钱送到他那儿去,或者……到那个时候再说。不过在这以前您得妥善收好。”
索尼娅也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惊慌地望着他。她很想说点儿什么,问点儿什么,可是开头她不敢开口,而且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下这么大的雨,您也要走?”
“嗯,我美国都要去,还怕下雨吗?嘿!嘿!再见吧,亲爱的,索菲娅.谢苗诺芙娜!您要活下去,长久地活下去,您对别人会有用的。顺便说说……请您转告拉祖米欣先生,说我向他致意。您就这样说吧: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向您致意。务必要转告他。”
他撇下索尼娅走了。她既惊讶,又害怕,同时心里还有一种又模糊又难受的疑惑。
这以后,就当天晚上十一点多钟,斯维德里盖洛夫又作了一次十分反常和出人意外的拜访。雨一直下个不停。十一点二十分,浑身湿淋淋的他,走进了位于瓦西里岛三马路马雷大街上他未婚妻父母家那座窄小的房子。他好容易才敲开了门,起初,他的到来引起了极大的惊慌;不过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是这样一个人,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做出一副非常迷人的姿态,所以未婚妻那通情达理的父母最初的(尽管也是很敏锐的)猜疑马上就打消了:他们原以为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来这之前大概是在什么地方喝醉了酒,以至脑子有些糊涂。心肠慈善、通情达理的丈母娘,把体弱多病、总是坐在安乐椅里的丈夫推到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跟前,并且像往常那样,马上提出了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这个女人从来不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而总是先微微一笑,搓搓手,然后,如果非了解什么不可,比方说,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愿意何时举行婚礼,那她往往首先问一些有关巴黎和当地宫廷生活的奇闻轶事,以及她急于知道的事情,然后才逐渐把话题绕到瓦西里岛的三马路上来。)如果在别的时候,所有这些举止当然会受到尊敬,可是这会儿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不知怎的显得特别不耐烦,并且坚决要见未婚妻,尽管起初就被告知,未婚妻已经睡了。当然,未婚妻最后还是出来了。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开门见山地告诉她,因为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必须暂时离开彼得堡,所以给她送来了一万五千票面不同的银卢布,请她收下他的这笔礼金。因为他早就打算在婚礼之前送给她这笔数目不大的钱的。自然,这些话丝毫也没有说明这笔礼金与即将远行和深夜冒雨来访之间有什么特别的逻辑关系,不过事情倒是非常顺当。就连那种必不可少的“哎哟”、“啊呀”的感叹、盘根问底的询问和惊讶的神情,不知为什么也忽然少了许多,一切都极有分寸和恰到好处。不过感激之情却表现得极为热烈,那位最通情达理的母亲甚至热泪纵横。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站起身来,满脸堆着笑容,吻了吻未婚妻,拍了拍她的脸颊,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但同时他也发觉她的眼神里虽然有一种孩子气的好奇,但同时也蕴含着一个无声的、非常严肃的疑问。他沉思了一下,又一次吻了吻她,想到这笔礼金马上就会被锁起来,由那位最通情达理的母亲掌管,他打心底里感到不快。他撇下这几个异常兴奋的人走了。可是心肠慈善的母亲马上轻言细语地、急急忙忙地解答了这几个最重要的疑问,说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是个大人物,是干大事的,交游很广,家财万贯——做起事来总是随心所欲,想出门就要出门,想送钱就来送钱。这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当然,他全身都湿淋淋的,这是有点奇怪,可是,比方说,英国人比他更奇怪,而且这些上流社会的人都不怕别人议论,也不拘礼节。说不定,他还是故意这样做给别人看的,表示他谁都不怕。而最重要的是,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能提,因为天知道这会招致什么样的后果。至于钱嘛,得赶快锁起来,当然,送钱的时候菲多西娅一直呆在厨房里是最好不过的了。最重要的是,对这个诡计多端的列斯莉赫,万万不能露一点儿风声,等等。他们坐在那儿窃窃私语,一直谈到两点钟。但是未婚妻感到惊异,还有点儿伤心,早早地就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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