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然躺在那张床上,仍然裹在被子里;蜡烛并没有点燃,窗子上有了亮光,已经天亮了。
“做了一夜的噩梦!”他恼怒地欠起身子,感到浑身乏力,骨头酸痛。外面是漫天大雾,一片迷蒙。快到五点钟了,他睡过了头!他翻身下床,穿上还没有干的短上衣和外套。他在口袋里摸到了手枪,掏了出来,调正了底火;接着坐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用大写的字母在最醒目的卷头页上写了几行大字。他念了一遍,把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沉思起来。手枪和笔记本就放在胳膊肘旁边。几只睡醒了的苍蝇在桌子上那盘没有动过的小牛肉上慢慢地爬来爬去。他看了好一阵子,最后用那只空着的右手去捉一只苍蝇。他捉了老半天,弄得筋疲力尽,但怎么也捉不到。终于,他发觉自己干这种事情是很可笑的,这才清醒过来,不禁打了个哆嗦。他站起身来,毅然走出了屋子。一分钟以后,他便到了大街上。
城市的上空笼罩着白茫茫的大雾。斯维德里盖洛夫踏着又滑又脏的用木板铺成的马路,朝小涅瓦河方向走去。在他的眼前,出现了水位上升的小涅瓦河、彼得罗夫岛、潮湿的小径、湿漉漉的青草、湿漉漉的树木和灌木丛,最后仿佛看到了是那丛灌木……他恼怒地看起一幢幢房子来,想转移一下思想。大街上既不见一个行人,也不见一辆马车。那些金黄色的小木屋看起来又破败又肮脏,百叶窗都关着。寒气和潮气正在慢慢侵入他的全身,他觉得浑身发冷。有时他看到一些小铺子和蔬菜店的招牌,每块招牌他都仔仔细细地看一遍。这条用木板铺成的马路已经到了尽头。他来到了一幢高大的石头房子门前,一只脏兮兮的、冷得嗦嗦发抖的小狗,夹着尾巴从他前面横着跑过马路。一个身穿军大衣的、喝得烂醉的酒鬼脸孔朝下,横卧在人行道上。他朝这个酒鬼打量了一眼,便继续朝前走去。在他的左边隐约闪现出一座高大的NFDA2望台。“噢!”他想,“就这个地方嘛,干吗上彼得罗夫公园去呢?至少有个正式的见证人嘛……”想到这个新念头,他几乎冷笑了一声,就拐向X大街去了。那幢有NFDA2望台的高大房子就矗立在这儿。在房子紧闭的大门旁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肩膀靠在门上,裹着一件灰色的军大衣,戴着一顶阿喀琉斯阿喀琉斯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希腊联军的英雄。“阿喀琉斯式的铜盔”在此处指消防队员的铜盔。式的铜盔。他用睡眼惺忪的目光冷冰冰地朝慢慢走近的斯维德里盖洛夫瞟了一眼。他脸上露出一种永远爱抱怨的悲伤神情,所有犹太人的脸上都无一例外地笼罩着这样一种神情。他们俩——斯维德里盖洛夫和“阿喀琉斯”,彼此默默地打量了一会儿。最后,“阿喀琉斯”感到情况不对:这个人并没喝醉,但却站在离他只有三步远的地方,定定地望着他,一句话都不说。
“喂,您在这儿要干什么?”他说,一动也没动,也没有改变一下原来的姿势。
“不想干什么,老弟,你好!”斯维德里盖洛夫回答道。
“你找错地方啦。”
“老弟,我要上外国去呢。”
“去外国?”
“上美国去。”
“上美国去?”
斯维德里盖洛夫掏出手枪,扳起扳机。“阿喀琉斯”眉毛一扬。
“喂,您要干什么,这儿可不是开这种玩笑的地方!”
“为什么不是地方?”
“因为,你找错地方啦。”
“嗯,老弟,这反正都一样;这个地方不坏;如果有人问起你来,你就回答,我上美国去了。”
他用手枪抵住自己右边的太阳穴。
“喂,干什么,在这儿不行,这儿不是地方!”“阿喀琉斯”猛地一怔,瞳孔顿时越来越大起来。
斯维德里盖洛夫抠了一下扳机。
七
就在同一天,但却是在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拉斯科尔尼科夫来到了母亲和妹妹的住处,——也就是巴卡列耶夫公寓那套房子,这是拉祖米欣给她们找的一套房子,可以从街上直接上楼。拉斯科尔尼科夫到了门口,但却放慢了步子,仿佛还在犹豫不决:要不要进去呢?不过回去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已经下定决心。“反正都一样,何况她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在心里寻思,“她们已经习惯于把我看做怪人的……”他的衣服惨不忍睹:淋了一夜雨,破烂不堪。由于疲劳、淋雨、体力衰竭和差不多一昼夜的内心斗争,他几乎变得形容枯槁。谁知道这一整夜他独个儿是在哪儿过的。不过,他至少已经下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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