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公所离农庄半法里路,大家步行前往;教堂仪式完毕以后,又步行回来。起初,队伍整整齐齐,在绿油油的小麦之间,顺着田里蜿蜒的小径,迤逦前行,宛如一条彩带;不一会儿便拉长了,三三两两,步履款款,且聊且走。乡村乐师走在头里,小提琴的涡形琴头上扎着彩带,随后是新郎新娘,再后是随意结伴的亲友,最后是孩子们,边走边玩,不是掐下燕麦茎端的小花,就是躲着大人闹着玩儿。爱玛的裙子太长,下摆有点拖地,她不时停下,往上提一提,用戴手套的手指,轻轻摘去草叶和刺果。夏尔垂着手,站住等她。鲁奥老爹头戴崭新缎帽,黑色大礼服的袖口直盖到指尖,老包法利夫人挽着他的胳膊。至于老包法利先生,打心底里瞧不起这帮人,来时只穿了件军装式样的单排扣礼服,一路上只顾对一个金发的乡下女子大献殷勤,说些小咖啡馆流行的甜言蜜语。那年轻女人频频点头,脸涨得通红,不知说什么好。别的贺客,各谈各的事,要不就在背后彼此捣鬼,先自乐了起来。若是留神,就会听见乐师在继续拉琴,咯吱咯吱的琴声在田野回荡。他发现大家拉远了,就停住脚步,喘口气,一个劲儿地给琴弦擦松香,让弦线发声响亮些,然后又举步前行,琴柄和着拍子,俯俯仰仰,琴声惊起小鸟,远远飞去。
喜宴摆在车棚里。上的菜肴有四大盘牛排、六大盘烩鸡块、炖牛肉、三只羊腿,当中是一头油亮的烤乳猪,边上配了四根酸馍香肠。角上摆了几大瓶烧酒。一瓶瓶甜苹果酒,塞子周围直冒厚沫,所有酒杯先就斟满了。那几大盘黄澄澄的奶酪,桌子稍一动就晃荡不止,平滑的表面上,草书写着新人姓名起首字母的花体字。从伊沃托请了位糕点师傅,来做圆馅饼和果仁糕。这位师傅在这儿初次出手,做起来格外卖力气;用餐后甜食的时候,亲自端出一盘塔式大蛋糕,博得一片喝彩。底层先用方方正正的蓝色硬纸板,搭成有门廊有圆柱的神庙,四周神龛里,塑着小神像,上面撒了纸剪的金星;第二层是萨瓦蛋糕做的城堡主塔,周围是白芷、杏仁、葡萄干和橘瓣拼成的缩微要塞;最上面是一片绿茵草地,有假山,有果酱湖泊,榛子壳做的小船,一个荡秋千的小爱神,秋千架是巧克力做的,两边柱头上各插一朵含苞待放的真玫瑰。
喜酒一直吃到晚上。大家坐乏了,就到院子里走动走动,或者到谷仓玩一局打瓶塞瓶塞上放置下注钱币,用东西从远处甩击,使钱币掉下来归己。,然后又回到餐桌边。吃到最后,有几个人睡着了,打起鼾来。不过咖啡一上来,又都来了精神,有的唱歌,有的露绝活,有的举重,有的钻大拇指平伸大拇指,自己从底下钻过去。,有人要扛大车,还有人说荤话,搂着女宾亲嘴。马吃足了燕麦,吃得鼻孔里都是,晚上动身的时候,横竖不肯套车,又是踢,又是跳,把辔头都挣断了,主人骂的骂,笑的笑。月光如水,彻夜都有马车在乡间大路上狂奔,蹦排水沟,跳石子堆,碰上陡坡爬不动;女人们把身子探出车门想抓住缰绳。
留在贝尔托的人,在厨房里饮酒过夜,孩子们钻到板凳底下睡着了。
新娘子事先央求父亲,劝客人们免去闹洞房的旧俗。不料表亲中有个鱼贩子(此人甚至带来一对比目鱼作贺礼),用嘴对着锁孔要往新房里喷水。幸好鲁奥老爹及时赶到,极力劝阻,说他女婿是有身份的人,不能这样闹。经他好说歹说,那位亲戚才勉强依了,但心里恨鲁奥老爹自以为了不起,便溜到一个角落,跟四五个客人沆瀣一气。那几个人碰巧在酒席上连续几次吃到部位不佳的肉,觉得主人对他们招待不周,便在一起嘀嘀咕咕,话里带刺,咒他败家。
老包法利夫人一天没张口。儿媳的打扮、酒席的安排,统统没征求她的意见,她老早就退席了。她丈夫非但没跟她走,反而差人去圣维克托买来雪茄,一直抽到天亮,还拿樱桃酒兑热糖水、烈酒喝。这样调酒,在场的人都没见过,于是越发敬重他。
夏尔生性不善幽默,在婚礼上的表现并不出色。席间从上汤那会儿起,客人们照例要对新郎说些玩笑话、俏皮话、双关话、恭维话和晕话,他只能勉强招架。
可是第二天,他仿佛变了个人,大家觉得他成了昨天的新娘;真正的新娘子反倒不露声色,讳莫如深,连最爱捣蛋的那几个人也噤若寒蝉。见她打身旁走过时,他们心情十分紧张,只能望着她看。而夏尔呢,什么都不瞒人,管她叫“夫人”,跟她说起话来亲亲热热,逢人问她,到处找她,时不时把她拉到院子里。大家远远望去,只见树丛之间,他揽着她的腰,继续前行,俯身把头凑过去,把她的胸衣都蹭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