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晴天,爱玛就下楼到花园里走走。露珠给白菜叶子镶上了银色的镂空花边!还有一根根晶莹的长丝,从这棵牵到那棵。听不到鸟语,仿佛万物都还在沉睡;墙边的果树裹上了草;葡萄藤像生了病的大蛇,盘在墙檐底下;走近了,就见有些多脚虫在那里爬来爬去。篱笆旁边的云杉底下,头戴三角帽的神甫读着经书,但右脚早掉了,而且由于霜冻,石膏剥落,脸上有了一块块白癣。
随后,爱玛回到楼上,把门一关,拨拨炭火,火炉热烘烘的,她只觉得浑身酥软,感到烦闷更加沉重地向自己压来,她本想下楼跟女佣人聊聊,可又碍着面子,只好作罢。
每天到了一定的时刻,头戴黑色缎帽的小学校长,就会打开他的护窗板;乡警工作服上挎着刀,从路上走过。一早一晚,驿站的马三匹一组,穿街而过,去池塘饮水。小酒店的门铃不时丁零零响。理发店门口,两根铁杆上挂着小铜盆,当做招牌,风一吹就碰得嘎吱作响;作为门面装饰,窗玻璃上贴了张旧时装画,还摆了一尊黄发女人半身蜡像。理发师也叫苦连天,哀叹生意停滞,前景惨淡,渴望去大城市开店,譬如去鲁昂,在码头上,靠近剧院。他成天愁眉苦脸,在村公所和教堂之间游来荡去,等待顾客。包法利夫人一抬眼,总望见他在那里,歪戴着希腊式无边软帽,穿着厚呢上衣,像个值勤的哨兵。
下午,厅房玻璃窗外,有时会露出个男人脑袋,脸上饱经风霜,黑黑的络腮胡子,脸上挂着微笑,又从容,又随便,又温和,露出一口白牙。接着华尔兹舞曲就开始了。手摇风琴上面,有个缩微沙龙,手指般高的小人儿在里面翩翩起舞;系玫瑰红头巾的女人,着盛装的蒂罗尔奥地利西部山区,居民能歌善舞。山民,穿黑色燕尾服的猴子,穿短套裤的绅士,一齐旋转起来,在扶手椅、长沙发和靠墙的半圆桌之间转来转去。旁边那些小镜片,角上用金纸粘着,映照出他们变幻的舞姿。那人一边摇动手柄,一边左顾右盼,还往窗户里张望。他不时朝界石吐一口又长又黄的老痰,同时用膝盖把琴箱往上顶一下,因为皮带硬硬的,勒得肩膀酸痛。琴箱上有一道带阿拉伯图案的铜筋网格,里面蒙一块粉红色塔夫绸帘。绸帘里面,呜呜地飘出阵阵音乐,时而凄切舒徐,时而欢快急促。全是在别处,在舞台上演奏的曲子,在沙龙里吟唱的曲子,在吊灯下夜舞的曲子。这些上流社会流传的曲调,一直传到爱玛的耳畔。萨拉班德舞曲无尽无休,在她的脑际徜徉,一首接一首;她的思绪,就像在彩花地毯上起舞的印度寺院舞女,随着音符跳跃,左右摇摆,一个梦去一个梦来,旧愁未消新愁又起。那人用帽子接过赏钱,然后拉下蓝色旧呢罩子,把手摇风琴往后面一背,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爱玛望着他渐渐走远。
爱玛尤其不堪忍受的,是吃饭的时候。楼下那间小餐厅,炉子冒着烟,门嘎嘎作响,墙上渗着水,石板地面总是湿漉漉的。在她看来,人生的悲酸,统统盛进了她的盘子。随着肉汤的热气,内心深处不由得泛起一阵阵恶心。夏尔吃饭吃得慢,而她呢,除了嗑几粒榛子,就是把胳膊支在桌上,用餐刀的刀尖在漆布上划道道消遣。
现在,爱玛对家里的事,一切听之任之。四旬斋期间,老包法利夫人来托斯特住了一段日子,见到这种变化,很是诧异。可不是吗,过去她那么细心,那么讲究,如今整天不事穿着,穿的是灰线袜,点的是土蜡烛,还口口声声说应该节俭,因为他们不是有钱人家,还说她过得很称心、很幸福,什么她很喜欢托斯特这地方,以及一些别的新说法,叫婆婆无话可说。再说,婆婆的意见爱玛似乎也不想再听。甚至有一次,老包法利夫人居然说,做东家的也该管管下人的宗教信仰,爱玛狠狠白了她一眼,冷笑一声,算是回答,于是老太太不再提这类话。
爱玛越来越难伺候,反复无常。她吩咐给她做几样菜,端上来后连碰也不碰;今天只喝鲜奶,明天又要喝几杯清茶。她说不出门就不出门,后来又嫌气闷,把窗户全都打开,只穿一件薄裙。她责骂女佣人,过后又送她礼物,或者让她去邻居家串门。有时,她把兜里白花花的钱币,统统撒给穷人,尽管她当时并不是心肠软,也轻易体察不到别人的喜怒哀乐,正如大多数出身农家的人,灵魂深处还存有类似父辈手上的老茧样的东西。
快到二月底,鲁奥老爹念着女婿为他医好腿的情分,亲自送来一只肥壮的火鸡,在托斯特住了三天。夏尔要看病人,便由爱玛陪他。鲁奥老爹在卧室里抽烟,往柴架上吐痰,聊的全是庄稼、牛犊、奶牛、家禽和乡镇议会,所以他一走,爱玛把门一关,松了一口气,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此外,如今她再也不掩饰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屑一顾的态度;有时故意发表些奇谈怪论,别人说好的她偏说坏,而种种有悖常情、伤风败俗的事却被她叫好,丈夫听了,睁大一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