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尔听他劝,又去贝尔托。他发现一切都像昨天一样,就是说,跟五个月以前一样。梨树已经开花。鲁奥老爹如今好利索了,走过来,走过去,给农庄增添了生气。
老头认为,医生心情不好,自己有责任尽可能对他好些。他请他别脱帽,对他轻言细语,倒仿佛他成了病人。甚至于看到没照他的意思预备点清淡的吃食,诸如小罐稀奶油、水煮鲜梨,他还做样子发脾气。他给他讲故事。夏尔禁不住笑出声来;一转念想到亡妻,又满脸阴云,等到端来咖啡,才把那份哀思放到一边。
夏尔慢慢习惯了单身生活,对亡妻的思念也就淡下来。自由自在,这种新的快乐,反而使他觉得孤独好对付了。现在他可以随意改变吃饭的钟点,出门回家用不着说理由;人乏了,就往床上一躺,尽可以摊手摊脚。他自我怜惜,自我照顾,也接受旁人的慰问。再说,妻子去世并没影响医疗业务,整整一个月,大家都在说:“这可怜的年轻人!真不幸!”他的名字不胫而走,找他看病的人多起来。还有,如今他去贝尔托,可以随心所欲了。他心里怀着莫名的希望,感到朦胧的幸福。他对着镜子剃胡须,发觉自己的脸色好多了。
有一天,三点钟光景,他到了那里。人都下地了,他走进厨房,起初没看见爱玛;外面的窗板是放下的。板缝里漏进的阳光,在石板地上,形成一道道又长又亮的细线,一碰到家具犄角,就碎了,一颤一颤地跳到天花板上。桌上有几个用过苹果酒的玻璃杯,几只苍蝇顺着往上爬,结果掉在杯底的残酒里,嗡嗡挣扎。亮光从烟囱里钻进来,映在炉板的烟炱上,看上去毛茸茸的,冷却的灰烬也抹上了一层淡蓝的颜色。爱玛在窗户和炉灶之间做针线活,没披围巾,裸露的肩头沁出细细的汗珠。
她按照乡间习俗,请他喝点什么。他不肯喝,她一定要他喝。最后,她笑着提议:就算陪她喝一杯。于是,她从橱柜里找出一瓶陈皮酒,伸手拿到两个小酒杯,一杯斟得满满的,一杯就像没斟。碰过杯,她端到嘴边喝,但杯里几乎是空的,只好仰起头来喝。只见她脑袋后仰,嘴唇前伸,脖子拉长,她笑自己什么也没喝到,便从两排细齿之间伸出舌尖,一下一下,舔着杯底。
她又坐下,拿起活儿来做,织补一只白线袜。她只顾低头织补,不说话。夏尔也不做声。从门底下钻进来的风,吹拂着石板地面的灰尘。他望着灰尘徐徐移动,只听见自己的太阳穴在怦怦跳动,还有远远一只母鸡,在院子下了蛋的咯咯叫声。爱玛不时用手心冰一冰脸,然后再把手放在柴架的铁球上凉一凉。
她说自从季节变换以来,老是头昏脑涨,问海水浴对她是否有益。她谈起修道院,夏尔则谈起中学,他们有了话说。两人上楼,来到她的卧室。她给他看当年的乐谱和得奖的小书,以及撂在大橱底层的栎叶冠。她还对他谈起她母亲,谈起墓地,甚至指给他看园子里的花坛,说她每月的第一个星期五,总要摘些鲜花,放在母亲的坟头。可是,他们家的花匠,却不明白这是干什么,真是不称心!她真想住城里,哪怕仅仅冬季也好,虽说夏季天气好,白天长,乡下也许更加无聊。——随着话题的不同,她的声音时而清脆尖细,时而突然变得有气无力,拖腔拖调,最后几乎变成喃喃絮语,就像在自言自语。——刚才还欣喜地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过后又眯缝起来,目光中尽是惆怅,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晚上回到家里,夏尔一句句回味爱玛讲过的话,一边回忆原话,一边琢磨其中的含义,想象他们相识以前,她的生活情形。不过想来想去,想象中的爱玛,不是初次见面的模样,就是刚才见面的模样。接着,他又寻思,她以后会怎么样,会嫁人吗,嫁谁呢?唉!鲁奥老爹有的是钱,而她!……又是那么漂亮!爱玛的面孔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有个像陀螺的嗡嗡声一样单调的声音,在他耳边嗡嗡响着:“你结婚就好了,咳!你结婚就好了!”夜里,他睡不着,喉咙发紧,口渴得很,便起床去罐子那儿喝水。他打开窗户,满天星斗,一阵暖风吹来,远处传来狗吠。他朝贝尔托那边转过脸去。
夏尔想,反正又没什么风险,决计一有机会就提出来;可是每次机会来了,又怕话说不好,嘴巴就像粘住了似的。
女儿在家起不了什么作用,一旦跟人远走高飞了,鲁奥老爹并不会生气。他心里不怪女儿,觉得她有才情,种地实在是委屈了她。种地是老天都不齿的行当,要不怎么从没见过刨地刨出个百万富翁来?老头子种地不但没发财,反而年年赔本。他做生意还有一手,喜欢耍耍花招;至于老老实实种地,以及农庄的内部管理,他是最不相宜的了。他喜欢游手好闲,过日子毫不节省,衣食住样样考究。他喜欢浓苹果酒、烤得嫩而带血的羊腿、兑得很匀的美酒咖啡。他单独在厨房用饭,面对炉火,小桌上样样都摆好,由下人端到面前,就像在戏台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