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后两天,新婚夫妇离去,夏尔由于病人的缘故,不便久留。鲁奥老爹让他们坐他的车走,并亲自送到瓦松镇,最后一次吻别女儿,跳下车,便往回走。走了百十来步,他站住了,目送马车远去,车轱辘在飞扬的尘土中转动,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时,他想起自己结婚的情形;想起逝去的岁月,想起妻子的初次怀孕。那天,他也欢天喜地,他从岳丈家接回新娘子,让她骑在自己身后,策马踏雪而行,当时临近圣诞节,田野白雪皑皑。新娘子一只胳膊搂住他,另一只胳膊挎着篮子;风吹动她头上科州式帽子的花边飘带,不时拂到他嘴上;他一回头,就见金色帽沿下,她那红扑扑的小脸蛋,依偎在他的肩头,默默地微笑。她不时把手伸进他的怀里,暖暖手指。这一切竟恍若隔世!他们的儿子要是活到今天,也该有三十岁了!鲁奥老爹不由得朝后望望,路上一无所有。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座人去楼空的旧宅,好不凄凉!热气腾腾的酒菜,早已冲昏头脑,现在又添上动情的回忆和惆怅的感慨。有一会儿,他真想到教堂那边指教堂旁边的墓地。去走一走,但又怕去了会愁上加愁,便径直回了家。
六点钟光景,夏尔夫妇回到了托斯特,左邻右舍都凑到窗前,要看看他们这位医生的新娘子。
老女佣上前见了礼,带着歉意地说晚饭还没准备好,请少奶奶先熟悉一下她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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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正面,一式砖墙,正好临街,或者不如说紧靠大路。门背后挂着一件小翻领外套、一副马笼头、一顶黑皮帽;角落地上,扔了一副皮绑腿,上面沾了一层干泥。右首是厅房,就是说,饮食起居的地方。鹅黄色糊墙纸,上方有一道淡花,由于底布没有铺平,一整块都是颤巍巍的;窗口交错挂着红边白布帘;窄窄的壁炉框上,放着一个雕有希波克拉底希腊著名医学家,生于公元前460年。头像的座钟,明光闪闪的,两侧各有一盏包银烛台,扣在椭圆罩子里。过道对面是夏尔的诊室,一间六步来宽的小屋,里面有一张桌子、三把椅子和一把扶手椅。一个六层的松木书架,几乎让一套多卷本的《医学辞典》摆满了。辞典的书页还没裁开法国有些新书,书边故意不切,读者阅读时逐页裁开。,但几经转手,装订已经受损。看病的时候,闻得到隔壁黄油作料的气味,而在厨房里,同样听得见病人咳嗽、讲述病情。再往里,正对院子和马厩,是个年久失修的大屋子,现在当做柴房、库房、堆房,里面有个炉子,不少破铜烂铁、空酒桶、废农具,以及许多灰扑扑猜不透用场的东西。
长方形的花园,夹在两堵土墙之间。贴墙种着果实累累的成排杏树;尽头一道荆棘篱笆,外面就是田野了。花园中央,砖砌的底座上,有个青石日晷。四畦疏落的犬蔷薇,布局对称,围着一方更为实用的菜地,花园尽头,云杉掩映之下,有一尊神甫读经的石膏像。
爱玛去看楼上的房间。第一间没摆家具。第二间是夫妻卧室,靠里有一张床,桃花心木做的,挂着红色帏幔。五斗柜上,作为装饰品,摆一个贝壳盒子;书桌靠窗,上面一个玻璃瓶里,插了一束白缎带系住的橘花。这是新娘花束,前头那位的花!爱玛看了一眼。夏尔注意到了,拿走放到阁楼上。爱玛坐在一把扶手椅里(她带来的东西就在旁边),不禁想到她装在纸盒里的新婚花束,浮想联翩地自问,万一哪天她死了,这花又会怎样。
开头几天,她尽琢磨改动家里的布置。她取下烛台的罩子,着人糊上了新墙纸,楼梯也油漆一新;花园日晷四周新设了几条板凳,她甚至于打听如何修建一个喷水鱼池。丈夫知道她爱乘车兜风,便买了一辆旧马车,换上新车灯和凸纹革挡泥板,俨然像一辆英国式双座轻便马车。
夏尔沉浸在幸福之中,活在世上无忧无虑。夫妻对面用餐,傍晚大路散步,爱玛伸手整发的样子,她挂在窗户插销上的草帽映入他的眼帘,还有许多他过去从来没有兴致的事情,现在都源源不断地给他带来幸福。早晨,并肩共枕,他凝视阳光映照着她金色面颊上的汗毛,睡帽的花边半掩着她的脸。这样近地看去,他觉得她的眼睛显得更大,尤其是在她刚睡醒,一连几次睁开眼睑的时候,她的眸子,在暗处看是黑色的,在亮处看是深蓝的,仿佛有多个层次的颜色,越往里越深,靠近表面就又浅又亮。他的目光潜入这对眼眸的深处,看见里面有个小我,仅到肩头为止,有包头帕子和敞开的衬衣领口。他起了身。她来到窗口目送他出门,用肘支着窗台,伫立于两盆天竺葵之间,晨衣宽松地披在身上。夏尔在街上,蹬着界石扣紧马刺;她在楼上继续朝他说话,用嘴叨一片花瓣或绿叶,向他吹去。就见它鸟儿似的,时而翻飞,时而滑翔,在空中划出一个个圆弧,先沾到伫立门口的白色老马乱蓬蓬的鬃毛上,停了停,再落到地上。夏尔跨上马背,送她一个飞吻;她摆摆手,关上窗户。他走了。他有时走大路,大路上尘土飞扬,长带似的了无尽头;有时走小路,小路地势低洼,绿阴如盖;也有时走田埂,田埂边麦苗及膝。朝阳照在他的肩上,鼻孔吸着清晨的空气,心中充满昨夜的欢愉,精神宁静,肉体满足,他品味着自己的幸福,就像有些人饭后还在回味肚子里块菰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