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掌握动态,他订了《医林》。这是一份新杂志,他收到过广告征订单。晚饭之后,他总要看一看,但屋里太暖,加之吃得过饱,才看五分钟,就打起盹来,于是他坐在那里,双手托住腮,头发像马鬃一样,披散到灯座前面。爱玛看看他,只好耸耸肩。要知道,有些男人,只知默默用功,总是挑灯夜读,最后熬到六十岁,虽然风湿缠身,但那不大合身的黑礼服上,总可以挂上一排勋章。她怎么就没嫁到这样一位丈夫呢?她多么希望包法利这个姓——如今也是她的姓——不胫而走,在书店摆着,在报刊一再提起,在全国家喻户晓。可夏尔就是胸无大志!前不久,伊沃托一个医生和他一道会诊,竟然就在病床前,当着病人家属的面,简直弄得他下不了台。晚上他把这事讲给爱玛听,气得爱玛大骂他那个同行。夏尔大为感动,含着眼泪吻了她的额头。可是,爱玛气上加气,恨不得打他一掌。她走到过道上打开窗户,吸着新鲜空气,好让自己平下气来。
“真是窝囊废!真是窝囊废!”她咬着嘴唇,低声说道。
而且,她愈看他愈觉着不顺眼了。年岁一大,夏尔的举手投足也粗俗不雅;饭后吃甜食的时候,把空瓶的塞子切来切去;吃过东西,老用舌头舔牙;喝起汤来,咽一口,咕噜一声;人也开始发福了,面颊虚胖,本来就小的眼睛,似乎给挤住太阳穴了。
有时,爱玛不是替他把编织衫的红边掖到坎肩底下,就是替他正正领带,有时手套旧了他还要戴,被她扔到一边。她这样做,并非如夏尔所想,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自己,那是自私的表现,神经质的表现。有时候,她也给夏尔讲讲她读过的东西,例如一段小说、一部新剧本,或者报上登的上流社会的轶闻趣事,因为夏尔好歹是个人,总会洗耳恭听,随声附和。即便是对她的猎兔犬,她也是无话不说呀!就是对壁炉里的劈柴,对座钟的摆锤,她也有知心话要倾诉。
然而,在心灵深处,她时时期待发生什么事情。她睁大一双绝望的眼睛,在自己寂寞的生活中搜寻,就像沉了船的水手,遥望水雾溟濛的天边,寻找一叶白帆。她不知道会碰上什么样的机遇,不知道什么风能把机遇吹到她跟前,会把她带到什么彼岸,也不知道是一叶扁舟还是三层大船,装得满到船舷的,究竟是苦恼还是幸福。但是每天早晨,她一醒来,就希望机遇当天会来,细听种种声音,一骨碌跳下床,纳闷怎么还不见来。于是夕阳西下,还是愁上加愁,恨不得已经身处明天。
春天又到了,梨树开花,天气转暖,她心头感到阵阵憋闷。
刚进七月,她就扳着指头计算,还要过多少星期才到十月,心想安代维利耶侯爵说不定还会在沃比萨尔举行舞会。可是,整个九月都过了,不见来信,也没人登门。
失望之下,百无聊赖,她的心又空虚起来,于是类似的日子,一个接一个,周而复始。
如今,这种日子还要一天接一天,翻来覆去,天天一个样,数也数不清,什么也没带来!别人的生活,无论怎样平淡,起码总会发生点什么意外之事。一次偶然事件,有时也会引发无穷波折,环境也会变动。可是她呢,什么事也碰不到。这岂不是天意!未来就像一条黑洞洞的走道,尽头的门关得死死的。
乐曲她也不练了,还弹它做什么?谁是知音?既然她永远不会在音乐会上,身穿短袖丝绒裙,坐在一架埃拉尔埃拉尔(1752-1831),法国著名钢琴制造家。钢琴前,轻盈的十指弹着象牙琴键,听众的赞叹声微风般在身边荡漾,既然没那机会,又何必费神去练。至于画夹和绒绣,她让它们在衣橱里睡大觉。何苦来?何苦来?想起针线活,她就来气。
“书报杂志嘛,我读遍了,”她自言自语道。
于是她无所事事,不是把火钳烧得红红的,就是看外面下雨。
星期天,晚祷钟声敲响时,她是多么惆怅!她呆呆地细听那喑哑的钟声,一下接一下。屋顶上,有只猫拱起背,在黯淡的夕照下,慢条斯理地走动。风在大路上扬起阵阵尘土。远处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单调的钟声,按着均匀的节奏,还在敲响,消散在田野里。
这时教堂里的人出来了。妇女们穿着上过蜡的木鞋,农夫们穿着新罩衣;孩子们没戴帽子,在大人前面蹦蹦跳跳;大家都往家里走。只有五六个人,而且总是那几个,留在客栈大门口打瓶塞,一直要打到天黑。
冬天寒冷,每天早晨,窗玻璃结满霜花,宛如毛玻璃,透进来的日光白蒙蒙的,有时整天不见变化。一到下午四点,就得掌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