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电报局那天晚上比平日延迟了办公时间,原因是这样的:柯克斯报馆里的领班是美联社的地方通讯员。他可以算是一位挂名的通讯员,因为他供给的稿件一年之中难得有四次在报上登出三十个字去。但是这次可不同了。他打电报去报告他所得到的消息,立即接到回电:
详细一切——巨细无遗——一千二百字。
多么长的一篇约稿呀!领班完成了这篇报道,他是全州最得意的人了。第二天早餐时,“不可败坏的赫德莱堡”这个名称就挂在全美国人的嘴边了,从蒙特里尔到墨西哥湾,从阿拉斯加的冰河到弗罗里达的柑桔园,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谈论着那个陌生人和他的钱袋,都在关心着能否找到那位得主,都盼望着这件事进一步的消息——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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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德莱堡镇一觉醒来,举世闻名了——惊诧不已——兴高采烈——洋洋得意。难以想象的洋洋自得。镇中十九位首屈一指的公民和他们的太太都来来往往,互相握手,笑逐颜开,彼此道贺,大家都说这事件会给词典增加一个词条——赫德莱堡,不可败坏的同义词——这个词条注定要在词典中永垂不朽的!那些次要的、声名不闻的市民们和他们的妻子也熙来攘往地干着同样的事。大家都跑到银行去看那个装着金子的口袋;没到中午,就有许多郁郁不乐的、心怀嫉妒的人成群结队地从布里克斯顿和邻近的市镇蜂拥而来;当天下午和第二天就有记者从四面八方来采访这只钱袋和它的来历,又把整个故事重新报道了一番,并且给钱袋作了随意渲染的描写,还有理查兹的家、银行、长老会教堂、浸礼会教堂、公众广场,以及将要举行对证和交付那笔钱财的镇公所,也都一一描绘了;此外还给几个人物刻画了几幅糟糕的肖像,其中有理查兹夫妇,有银行家宾克顿,有柯克斯,有报馆的领班,还有柏杰斯牧师和邮政局长——甚至还有杰克·哈里代,他是个游手好闲、和蔼可亲、无足轻重、放荡不羁的渔夫和猎人,孩子们的朋友,丧家之狗的朋友,这是镇上典型的“山姆·劳生”。山姆·劳生是美国作家斯陀夫人(1812—1896)小说中一个富于风趣、爱讽刺人、乐天派的懒汉,她的《小城的老乡们》里面的故事都是以山姆·劳生的口吻叙述出来的。平庸的、假笑的、油滑的小个子宾克顿把钱袋给所有参观的人看,他高高兴兴地搓着一双光滑的手掌,竭力吹嘘这个市镇由于诚实而享有久远的好名声,这次又得到惊人的证实,并且希望和相信这个榜样将要扬名全美洲,对于换回世道人心起划时代的作用。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话。
一个星期结束时,一切重又平静下来;如醉如狂的自豪和兴奋渐渐清醒,变为一种柔和的、甜蜜的、宁静的快乐——好像是一种意味深长、无以名状、不可言喻的自得心理。人们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平和圣洁的快乐。
然后变化发生了。那是一种逐渐的变化:变得如此悄然,以至于刚开始的时候人们都没有注意到它,也许根本就无人发觉,除了杰克·哈里代,他总是注意到每件事情;而且无论是什么事,他总是会取笑一番。他开始取笑那些一两天前还是兴高采烈而现在大不如前的人,然后他说这种新现象越来越厉害,简直成了一种晦气相;接下来,他又说大家一脸病相;最后,他说每个人都变得郁郁不乐、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如果他伸手到全镇最悭吝的人裤兜里扒掉一分钱,那也决不会惊醒他的幻想。
在这个阶段——也许大约在这个阶段——十九户首屈一指的人家的家长临上床睡觉时常常会叹息一声,说这样一句话:“哎,古德生说的到底是一句什么话?”
他的妻子马上就这样回答——话里带着颤音:
“哦,别提了!你心里胡思乱想些什么鬼事儿?千万把它丢开吧,我求你了!”
但是第二天晚上那个问题又脱口而出了——而且同样被顶了回去。但是声音倒小了。
但是第三天晚上又咕哝着那个问题了——语中带有痛苦茫然的声调。这一次——还有次日晚上——妻子们稍有不知所措的表现,竭力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再往后的那天晚上,他们终于开口了,迫切地回答道:
“哦,要是我们猜得着该多好!”
哈里代的俏皮话一天天越来越说得有声有色,令人难堪,挖苦尽致。他劲头十足地四处晃悠,嘲笑镇上人,有时针对个人,有时针对群众。可是他的笑声在村子中成了空谷足音了:它不幸跌落在空虚而凄凉的荒漠中。到哪儿都找不到一星半点笑声。哈里代拿一只雪茄烟盒子装在三脚架上,拿着它到处跑,假装那是个照相机;他拦住所有过路人,把这东西对准他们说:“预备!——请您笑一点。”但是即使是这样绝妙的玩笑也不能在那些阴沉的面孔引起反应,使它们柔和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