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枪声突然把他从睡梦中惊醒,弗雷德利克不顾萝莎妮的再三恳求,决意要去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向香榭丽舍大街走去,密集的枪声是从那里传过来的。在圣·奥诺雷街的拐角处,一些身穿工作服的人一边叫嚷着,一边从他身旁经过:
“不行!别往那边去,到王宫去!”
弗雷德利克跟在他们后面,圣母升天礼堂的栅栏已经被拆除了。在更远的地方,他看见马路中间有三堆铺路的石板,这肯定是街垒的起点,随后就是一堆堆酒瓶碎片和几包阻挡骑兵的铁丝网。突然间,从一条小巷子里窜出一位高个子的年轻人,他脸色苍白,乌黑的头发飘落到肩膀上,穿着一件豌豆点点的运动衫。他手中拿着一杆士兵的长枪,样子神态像一个梦游者,踮着拖鞋尖,敏捷地奔跑着,像一只老虎。人们还可以断断续续地听见一阵阵的枪声。
头天晚上,大家看见一辆卡车从修女大街的死人堆里运来了五具尸体,这一状况改变了起义者的行动和部署。就在副官们陆续来到杜伊勒里宫的时候,就在莫莱莫莱(1781—1855),法国政治家,在路易·菲力普时期担任过政府总理。先生正在组织内阁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就在梯也尔打算另组政府,国王正在责备、犹豫,并把指挥权交给比约比约(1784—1849),法国元帅,因远征阿尔及利亚有功,被封为公爵。的时候(实际上正是为了防止他使用兵权),起义的队伍已经迅速地、大规模地组织起来了,好像是由一个人统一指挥似的。有些狂热的雄辩者,在街头巷尾鼓动民众;另外有一些人在教堂里拼命地敲钟。人们正在铸造铅弹,卷着炸药筒。林阴大道两边的树木、公共小便池、街凳、栅栏、煤气灯,一切都被拔除、推倒了。早晨,巴黎街头筑起了街垒。抵抗不会持续太久,国民自卫军在到处进行调停,——因而到了八点钟,要么自愿让出,要么使用武力,起义的人民占领了五座军营,几乎所有的区政府和最可靠的战略要点,君主政体连摇晃也没有摇晃一下,就迅速地土崩瓦解了。现在,起义者正在攻打水塔哨所,去营救被关押的五十名囚犯(其实他们并没有关在那儿)。
弗雷德利克不得不在广场的入口处停下来,因为广场上挤满了一群群手持武器的人。好几队士兵占领了圣·托马斯街和弗罗芒多街。一座高大的街垒堵塞在瓦洛瓦街心,上面飘动着两条烟带,有一些人跑到街垒上去,挥动着手,不一会儿,他们又消失了,接着响起了枪声,哨所在进行反击,但里面没看见有人。哨所的窗户有橡木护窗板保护,已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这座两层楼的建筑物的两侧,一楼的喷泉,以及中间的小门,在子弹的冲击下,到处印上了白色的斑点。楼房前面的三级台阶是空空的。
在弗雷德利克的身旁,有一位戴着希腊式无边软帽的男人,一条弹药袋挂在毛线衣上,正在同一位头上包着马德拉斯布巾的女人争吵。她对他说:
“可是你得回来呀!你得回来!”
丈夫回答道:
“你别管我!你可以一个人看守着房子,我的公民,请问你,这样不对吗?我处处都在尽我的义务,一八三○年,三二年,三四年,三九年这期间法国总在发生革命。1830年七月革命,1832年巴黎起义,1834年里昂起义,1839年共和党人起义。!今天,人们又在打仗,我应该去参加战斗!——请你走开!”
看门的女人最后听从了丈夫和他们身边一位国民自卫军战士的劝告。这位战士约摸四十来岁,憨厚的脸膛上镶着一圈棕色的大胡子。他把枪装上子弹,一面同弗雷德利克交谈,一面开枪,在骚乱之中如此镇定自若,就像一位园艺家悠闲自得地置身于花园之中一样。一位穿粗布外衣的年轻小子向他说好话,想讨几枚子弹壳,以便使用他的猎枪,这是一支很漂亮的卡宾枪,是一位先生送给他的。
那位市民说:
“快躲到我的背后去,你找死呀!”
战鼓擂响了冲锋的号角。刺耳的呼喊声,胜利的欢呼声连成一片,汹涌澎湃的革命浪潮震撼着千千万万的民众。弗雷德利克夹杂在两层厚厚的人墙之间,动也不能动,有些迷茫,但又觉得很有意思。倒下去的伤员,躺在地上的死难者,都不像是真的受了伤,真的死亡了。他仿佛是在舞台上看一出戏。
在巨大的人潮之中,在无数的人头之上,可以看到一位穿着黑礼服的老者,骑在一匹绒布马鞍的大白马上。他一只手握着一根绿色的树枝,另一只手拿着一张纸,双手拼命地摇晃着。最后,没有人听见他讲话,就大失所望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