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位与他十分般配的贤妻——达吉雅娜·伊丽尼奇娜·奥夫谢尼科娃。她是一位身材修长的女性,庄重典雅、沉默寡言,头上总是围着一条棕褐色的绸围巾。虽然她平时显得有些冷淡严肃,但是不仅没有人抱怨她严厉无情,而且恰恰相反,有很多穷人都把她称呼为好妈妈和大恩人。她的脸庞端正俊秀,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两片薄薄的嘴唇,直到现在还风韵犹存,足以证明她当年是位闻名遐迩的美女。遗憾的是,这一对老夫妇膝下无儿无女。
亲爱的读者,诸君已经知道了,我是在拉季洛夫家与这位老人相识的,过了几日,我就去拜望了他,他刚好在家。当时他正坐在一把皮制的安乐椅上,在读经文月刊。一只灰猫趴在他的肩上打瞌睡。他依照自己特有的习惯,亲热而又庄重地接待了我。我们两人便聊了起来。
“路卡·彼得罗维奇,”在聊天过程中,我顺便问道,“从前,在您那个时代,是否比现在好一些。”
“我可以这样对您说,有的地方那个时候确实比较好一些,”奥夫谢尼科夫回答道,“我们的生活过得比较安定,也更富裕一些,的确不错……不过,总的说起来,还是现在要好一些;等到您的孩子长大成人了的时候,一定会更好一些。”
“路卡·彼得罗维奇,我还以为您会向我炫耀旧时代呢。”
“不,我认为旧时代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炫耀的。比如,举个例子说吧,您现在是地主,是和您那位已经离开人世的祖父一样的地主,但是您却没有那样的威风和权势了!再说,你本来就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如今也受别的地主的欺压和凌辱;可是这种现象看起来是在所难免的。唉,正如俗话所说的,或许麦子磨过之后终究会变成面粉的——也就是说,也许熬来熬去,日子会变得好过一些。是啊,我在年轻的时候司空见惯了的东西,如今再也看不到了。”
“都是些什么事情呢?您举个例子说说看。”
“要举例子嘛,那就再来聊一聊您的祖父吧。这位老太爷可称得上是个八面威风的人物!他经常欺压我们这些难兄难弟。您或许知道吧——自己的田亩怎么会不知道呢——从契普雷金到马利宁诺有那么一块地……现在是你们家的燕麦地……要知道,这块地本来是我们家的,的的确确是我们家的。可是,您的祖父却从我们家里硬给夺走了,他骑着高头大马出来,随意用手一指说道:‘这是我的领地。’——这块地就被他据为己有了。先父(祝他早升天堂)是个性情刚烈、宁折不弯的人,他咽不下这口气,——又有谁愿意把自己的土地拱手让人呢?——于是他就向法院起诉了。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去告状,别人都没跟着去,全都怕你们这位老太爷。而且还有人跑去向您祖父告密,说彼得·奥夫谢尼科夫告了他的黑状,告他霸占人家土地……您的祖父一听立刻勃然大怒,马上派他的猎师巴乌什带了一伙家丁闯进我们家,……不由分说,就把我的父亲抓走,带到你们家世袭的领地上。那时我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光着脚跟着跑去。您猜怎么样?这伙人把我父亲带到你家的窗根底下,抡起棍棒就打,真是又凶又狠!
“可是,您的祖父却站在阳台上看热闹,您的祖母也在场——坐在场前。我父亲就大声地呼喊着:‘大娘,玛丽娅·瓦西里耶芙娜,求您可怜可怜我,替我说说情吧!’可是她连理也不理,怎么呼喊,她都无动于衷,反而挺直身子,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他们硬逼着我父亲声明交出这块田亩,还强迫他要感谢给他留条活命的恩德,于是这块田亩就成了你们家的田产了。真是欺人太甚!您不妨去打听一下,问问你们那些庄户人家:这块地叫什么?人们会异口同声地回答,叫‘棍棒地’,因为是用棍棒夺来的。正因为如此,我们这些无权无势的小人物对过去这种事情,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奥夫谢尼科夫是好,而且也没有勇气抬起眼睛正视他的脸。
这位老人依然心平气和地侃侃而谈,他继续说道:
“那时我们还有一乡邻,他姓科莫夫,名字叫斯捷潘,父名为尼克托波里昂内奇。他可把我父亲给整苦了,真是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来折腾人。这个人是个酒鬼,而且喜欢大摆酒席,宴请宾客,几杯白酒下肚以后,就开始耍起酒疯来,用法语说‘这很好’,舔一舔嘴唇,——就大闹特闹起来,真是闹得天翻地覆!他派人去把所有的邻居都‘请’到他的家里来。他把马车都准备好了,就停在你家的门口等着。如果你不去,他马上就亲自出马闯进你的家里……这可真是一个大怪物!他清醒的时候从不说谎;可是一喝起酒来,那可就没谱了——大吹特吹起来:说他在彼得堡喷泉街有三栋房子——一栋是红色的,有一个烟囱;另一栋是黄色的,有两个烟囱;第三栋是蓝色的,一个烟囱也没有。又胡吹他有三个儿子(其实当时他还是个光棍儿,根本就没结过婚):老大在步兵队伍里服役,老二在骑兵队伍里当差,老三还没出去干事……又说,三个儿子每个人有一栋房子,常到大儿子家里来的客人都是海军将领,将军们常到老二家里拜访,老三家里的客人是清一色的美国人!说到这儿,他就腾地站起来说道:‘为我的大儿子干杯,祝他健康,他对我最孝顺!’并且涕泪交流地哭了起来。要是有人不跟着举杯祝贺,那可要倒霉了。他就会破口大骂:‘我枪毙了你!’还扬言说:‘还要暴尸街头,不准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