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7
“去里果夫村吧,”有一次,读者诸君早已经熟悉的叶尔莫莱对我说,“我们可以在那里打到很多野鸭子。”
尽管真正的猎人对野鸭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但是在暂时还没有别的野物可以捕猎的情况下,倒可以射猎野鸭子消遣消遣(这时是九月初旬,丘鹬还没有飞来,在野地里去追捕那些鹧鸪,我已经不耐烦了),我于是采纳了我的猎师的提议,就到里果夫村去了。
里果夫是一个有一片草原的大村子,村里有一座极其古老的教堂,是用石头砌的,顶部是圆的。另外还有两个磨坊,就建在如沼泽似的罗索塔小河边。这条小河流到离里果夫村五俄里远的地方,形成一个水面宽阔的大池塘,在池塘的四周岸边和中间的一些地方,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奥廖尔人把它称之为“马意尔”。
就在这片池塘里,在水湾处,或在芦苇丛中和僻静的地方,栖息和繁殖着许多各种各样的野鸭子:绿头鸭、半绿头鸭、针尾鸭、小水鸭、潜鸭等等,种类和数目多得数不胜数。一小群一小群的野鸭常常在水面凫游或飞来飞去,一听到枪响,鸭群便会像乌云一样,铺天盖地般地飞起来,使得猎人情不自禁地用手握住帽子,而且会拉着长声感叹地说:“唉呀——呀!”
我同叶尔莫莱沿着塘边一路搜寻,却一无所获。其原因是:第一,野鸭是一种极其胆怯而又机灵的野禽,很少靠近岸边凫游;第二,即使有离群掉队的,或者是不知凶险傻乎乎的小水鸭,被我们射中而丧命,我们也只好望之兴叹,因为我们的猎犬没办法在茂密的芦苇丛中去找到并叼回来。尽管我们的猎犬有极其高尚的献身精神,但是它既不会游泳又不会涉水,只能白白地被锋利的芦苇叶子把高贵的鼻子划得鲜血直流。
“不行啊,”叶尔莫莱终于有所醒悟地说道,“这样搞可不行,得设法搞一条小船来才行……我们还是先回里果夫村吧。”
于是我们只好再往回走——先去里果夫村。可是刚刚走出几步,一条蹩脚的狗迎着我们跑了过来,它刚从茂密的爆竹柳中钻出来。狗的身后走来了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他穿着一件已经破旧的蓝上衣和黄背心,下身穿着一条灰不灰白不白的裤子,裤腿随意地塞进破破烂烂的长统靴里,脖子上围着一条红围巾,背着一支单筒猎枪。
这两条狗相遇了以后,便按着狗的习性用那种特有的方式,即像中国宫廷中那种相互寒暄的繁文缛节,相互嗅着闻着地交往起来。可是那位新伙伴显然既胆怯又有些难为情,于是便把尾巴耷拉下来,竖起耳朵,龇牙露齿地挺直了四条腿,全身颤抖地打着转转。
正在两条狗忙着交际的时候,那个陌生的人走到我们面前,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此人看上去二十五六岁,一头淡褐色的长发一圈一圈地直立着,还散发一股浓浓的格瓦斯气味?;一对褐色的小眼睛亲切地眨着,大概是因为牙疼,脸上还系了一方黑色的手帕,满面堆着甜蜜的笑容。
“请允我自己介绍一下,”他用柔和而又惹人喜欢的声音说道,“我是这里的猎人弗拉季米尔……听说您大驾光临,而且得知您来到了池塘,如蒙不弃,我甘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猎人弗拉季米尔说起话来拿腔拿调的,恰似扮演情侣的年轻的地方演员。我接受了他的一番好意,而且,在去里果夫的途中,我便了解了他的身世。他是一个已经赎了身的家奴;他在少年时代曾经学过音乐,后来又当过侍仆,能识文断字。从他的言谈举止中,我可以推断出,他一定读过一些闲杂而无聊的书籍,而现在呢,跟大多数的俄罗斯人一样混日子,囊空如洗,是个没有固定职业的游民,衣食无着,听天由命地度日。他说话咬文嚼字,故作高雅,有意炫耀卖弄自己的风采;由此可见,他是个爱寻花问柳的好色之徒,而且在追逐女性时,在大多数情况下能出手不凡稳操胜券,因为俄罗斯的姑娘们都喜欢伶牙俐齿、口若悬河之人。
另外,我还从他的言谈之中察觉出来他经常游荡的场所:有时走访左邻右舍的乡邻和地主,有时到城里去走亲访友;他还会玩纸牌,和京都里的一些人也常有交往。他很善于耍弄笑脸,笑起来的那副样子真是千变万化;他最会佯装的笑脸,是当他专心地在听别人讲话时,嘴唇上所流露出的那种恭顺而又沉稳的微笑。他洗耳恭听你的讲话,他对你表现出毫无保留的赞同,但是又绝对不失掉自己的尊严,似乎想让你知道,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也会发表自己的高见。
叶尔莫莱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之人,更谈不上“温文尔雅”了,就对他不讲什么交际礼仪而直呼他为“你”了。当然我也发现了,弗拉季米尔在对叶尔莫莱称呼“先生您……”的时候,带着一种耐人寻味的嘲弄神情。
“您为何要系一块手帕?”我向弗拉季米尔问道,“是牙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