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呀!你住在哪里?”
没有听到回答。
“喏,那你就见—鬼—鬼去吧!……”
但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走到了大街上。在尼古拉桥上,他由于一件对他来说十分不愉快的事情,再次彻底清醒过来。一辆四轮马车的车夫在他背上结结实实地抽了一鞭子,因为尽管车夫对他大喊了三四声,他还是差一点就被碾到马车下。这一鞭抽得他暴跳如雷,赶忙蹿到栏杆旁(不知为何,他方才走在桥当中,那里是车行道,而非人行道),愤恨不已地咬着牙齿,咬得牙齿格格直响。当然啰,四周响起了一阵哄笑声。
“活该!”
“准是个惯骗!”
“肯定是假装醉酒了,故意往车轮子下钻;而你就得替他吃哑巴亏。”
“他们就靠这个谋生,先生,就靠这个谋生……”
然而,当他站在栏杆旁,还在茫然而又怒气冲冲地揉着背部,盯着那辆远去的四轮马车时,突然觉得有人正在往他手里塞钱。他回眸一看:一个中年以上年纪的商人太太,头上包着一块头巾,脚上穿着一双山羊皮鞋,身边跟着一个头戴帽子、手执绿伞的少女,可能是她的女儿。“先生,看在基督份上,收下吧。”他接过钱,她们便从旁边走过去了。这是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币。凭着那身衣服和那副样子,她们很可能把他看做乞丐,看做沿街一戈比一戈比讨钱的真正的叫化子了,而他得到这二十戈比的施舍,应归功于挨的那一鞭抽打,这一鞭引起了她们的恻隐之心。
他手里握着这二十戈比,往前走了十来步,转身面向涅瓦河,面向冬宫。天空澄碧如洗,没有一丝纤云,河水几乎是蓝晶晶的,这种景观在涅瓦河难得一见。大教堂的圆顶灿灿发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不如从这里,从离小教堂二十来步远的桥上,看得清楚全面,透过纯净的空气,甚至连它装饰的每个图案都历历如在眼前。鞭打的疼痛倏然消失,拉斯科尔尼科夫也早已忘记了鞭打之事;现在,只有一个惊慌不安而又有点模糊的想法罕见地占据了他的心田。他伫立着,久久地凝望着远方;这个地方他特别熟悉。他上大学的时候,常常——多半是回家的时候,——正是在这个地方凝立,全神贯注地细细观赏着这幅的确壮丽辉煌的全景画,这种情况也许有百来次,而且几乎每次都为一种模模糊糊而又难以解释的印象感到惊异。这幅壮丽辉煌的全景图似乎总是向他散发出一股莫名其妙的逼人寒气;在他看来,这幅华丽的画面满蕴着沉寂、萧瑟之气……他每次都对这种忧郁而又神秘的印象感到惊讶,由于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于是把猜破谜底的重任推迟到未来。现在他突然分明地想起了自己以前关于此事的问题与疑惑,他深感现在想起这些绝非偶然。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感到怪异不已、不可思议:他竟然像从前一样,站在同一个地方,似乎确实认为现在又可以像以前那样思考那个同样的问题,对不久前……还是饶有兴趣的那些论题和画面依然兴致勃勃。他甚至几乎感到好笑,同时又觉得胸中窒闷得发痛。他现在觉得,过去的一切,无论是过去的想法,无论是过去的任务,无论是过去的论题,无论是过去的印象,也无论这幅全景图,以及他自己,和一切的一切……全都躲藏在水下的深渊中,躲藏在脚下一个隐约可见的地方。他似乎在凌空飞升,一切都在他的眼里失去了踪影……他情不自禁地挥动了一下手臂,突然感觉到手掌中还握着那枚二十戈比的硬币。他松开手,留神看了看那枚硬币,扬手把它扔进水里;然后他身子一转,往家里走去。他觉得,此刻他仿佛已用一把剪刀剪断了自己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的联系。
他回到家里,已经是薄暮时分,这就意味着,他在外面总共过了六个小时。他是从什么地方回家的,又是怎样回家的,对此他已毫无印象了。他脱去衣服,浑身嗦嗦地颤抖着,仿佛一匹被赶得疲惫不堪的马,躺在沙发上,拉过大衣盖在身上,立即昏昏睡着了……
夜幕重重的时候,他被一阵可怕的叫喊声惊醒了。上帝呀,这是些什么样的叫声啊!这些极不正常的声音,这种哀号声,惨叫声,咬牙切齿声,泪水淋淋的哭声,拳脚交加声,恶毒谩骂声,他还从来不曾听见过,也从来不曾看到过。他简直无法想象竟有如此惨无人道、丧心病狂的行径。他吓得毛骨悚然,欠起身来,坐在自己的床上,每一瞬间都屏息敛气,十分痛苦。然而,殴打、号哭和谩骂的声音却越来越震耳。突然他大吃一惊:他听到了女房东的声音。她在号泣、尖叫、哭诉,说话的声音匆忙而急促,因此无法听清她哀求的是什么,——当然是哀求别再打她,因为她正在楼梯上惨遭毒打。由于愤恨和狂怒,打她的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可怕,完全变成了嘶叫,但是打她的那人也仍然在说着什么,也是说得飞快,难以听清,匆匆促促,上气不接下气。突然拉斯科尔尼科夫像树叶一样簌簌颤抖:他听出了这个声音;这是伊里亚.彼得罗维奇的声音。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正在这里,并且在打女房东呢!他用脚踢她,抓住她的头往楼梯上撞,——这是清楚不过的,从响声、号哭声、撞击声中可以听得分明!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乾坤颠倒了吗?听得到每一层楼、每一道楼梯上都挤满了人,听得到说话声、感叹声,有人咚咚地上楼,橐橐地敲门,砰砰啪啪地关门,哗啦哗啦都跑到上面来了。“然而,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这怎么可能呢!”他反复念叨着,并且当真认为自己完全疯了。但是,不,他听得极其分明!……不过,这样一来,他们马上就会到他这里来了,既然如此,“因为……这一切一定是由于那件事……由于昨天的事……上帝啊!”他本想用门钩扣上房门,但手抬不起来……而且徒劳无益!恐惧像冰一样包裹住他的心,使他痛苦不已,让他冻若僵尸……不过,这阵持续了足有十来分钟的喧闹声终于渐渐停息了。女房东还在呻吟和哼叫。伊里亚.彼得罗维奇仍在恐吓和谩骂……但是他也似乎终于安静下来了;喏,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真是走了!上帝啊!”是的,女房东也正在离开,她还在呻吟和哭泣……接着她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人群也四散开了,纷纷下楼回各自的房间,——他们感叹不已,争论不休,此呼彼应,时而声音高得像大喊大叫,时而声音低得如窃窃私语。看来,人还真不少呢;整个一幢楼的人几乎都来了。“然而,上帝啊,这一切难道可能吗!而且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到这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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