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块很重的玻璃,一面是弧形的,另一面是平的,形成了一个半球体。颜色和质地都特别柔和,像一滴雨水。在里面,被弧形的表面放大了的,是一个奇怪的、粉红色的、卷曲的东西,让人想起一朵玫瑰,或是一只海葵。
“这是什么?”温斯顿着迷地问。
“这是珊瑚,”店主说,“一定是从印度洋里来的。他们过去把它嵌在玻璃里。这是一百多年前的东西。看起来,也许更古老。”
“真漂亮。”温斯顿说。
“是很漂亮,”店主赞赏地说,“现在没有多少人识货了。”他咳嗽了两声,“那么,如果你真的想要的话,给四块钱就行了。我记得过去像这样的东西可以值八英镑,八英镑是——我算不出来,反正是很大一笔钱。可是现在谁还稀罕真正的古董——虽然留下来的已经不多了。”
温斯顿马上付了四块钱,把那个他渴慕的东西放进了口袋里。吸引他的倒不是它的美丽,而是它所拥有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气息。那柔和的雨水似的玻璃与他所见过的玻璃都不一样。这东西因为没有明显的用处而显得越发吸引人,虽然他猜测这曾经是用来作镇纸的。那东西在他的口袋里沉甸甸的,所幸形状并不突出。党员拥有这样一件东西是很奇怪的,甚至会招来非议。任何旧的东西,而且任何美的东西,总是多少有点可疑。那个老头赚到四块钱显然很高兴。温斯顿意识到,即使只给他三块钱,甚至两块钱,他也会接受。
“楼上还有一间房,你想不想看看?”他说,“里面东西不多。只有几件。如果想上楼的话我们可以拿一盏灯。”
他又点起一盏灯,躬着背领着他慢慢走上了一段很陡的破旧的楼梯,沿着一条小小的过道来到一个房间里,这间房间没有正对着大街,而是面向一个卵石铺成的院子,窗外能看见像森林一样的大烟囱。温斯顿注意到家具安排得好像准备让人来住似的。地板上有一条地毯,墙上有一两张画,壁炉前有一个深深的邋遢的扶手椅。一个老式的钟面是十二小时的玻璃钟在壁炉台上滴答滴答地走着。窗前有一张巨大的床,几乎占了房间的四分之一,上面还放着床垫。
“我妻子去世前我们一直住在这儿,”老头有点歉意地说,“我正在把家具一件一件地卖掉。那是张漂亮的红木大床,至少如果除掉那些臭虫的话还不错。不过,我敢说,你肯定觉得它有点笨重。”
他把灯举高一点,照出了整个房间,不知为什么,在这温暖昏暗的光线中,这地方显得很吸引人。一个念头划过了温斯顿的脑海,也许每星期花几块钱租下这间房子并不难,如果他敢冒这个险的话。这是一个疯狂的、不可能的想法,一想到就应该立刻放弃,但是这房间唤起了他的怀旧之情,唤起了他古老的记忆。他好像真的知道坐在这样的房间里是什么感觉,坐在炉边的扶手椅中,把脚搁在围栏上,搁架上放着一个水壶。彻底独处,彻底安全,没有人看着你,没有声音追赶你,除了水壶中的水声和挂钟友好的滴答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儿没有电幕!”他忍不住小声说道。
“啊,”老人说,“我从来没有那种东西。太贵了。不知怎的,我从来没觉得有这种需要。角落里有一张有活动桌腿的桌子。不过,当然了,如果你想要用折板,还要装上几个新铰链。”
另一个角落里有一个小书架,温斯顿已经被吸引了过去。上面除了垃圾什么也没有。搜查和销毁书籍的工作在无产者地区进行得和其它各地一样彻底。要想在大洋国的任何地方找到一本1960年以前出版的书是非常不可能的。老人拿着油灯站在一幅画前,那幅画装在一个红木框里,挂在壁炉另一边,正对着床。
“你对旧的印刷品感兴趣吗?”他周到地问。
温斯顿走到那幅画跟前。这是一幅钢版画,画的是一个椭圆形的建筑,有长方形的窗户,前面是一个小塔楼。房子周围有一圈栏杆,后面有一个看起来像雕像的东西。温斯顿盯着看了一会儿。看起来有点眼熟,但他不记得这尊雕像。
“画框是钉在墙上的,”老人说,“但或许我可以把它卸下来。”
“我知道这房子,”温斯顿终于说,“现在已经变成废墟了。就在正义宫外面的那条大街中间。”
“没错。就在法院外面。已经被炸毁了,那是在——很多年以前。那曾经是座教堂。名字叫圣克雷芒·丹3。”他抱歉地笑了笑,好像知道自己的话有点滑稽。他说:“橙子与柠檬,圣克雷芒的大钟说。4”
“你说什么?”温斯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