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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 第一部

塞姆肯定会被蒸发,温斯顿又想。想起这个他有点难过,虽然明知道塞姆瞧不起他,不太喜欢他,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话,完全有能力把他当作思想罪犯揭发出来。塞姆身上有一些微妙的地方不太对劲。他缺少某些东西:谨慎、超脱,和某种可以隐藏其锋芒的愚蠢。不能说他不正统。他相信英社的原则,崇敬老大哥,欢庆胜利,仇恨异己,他不仅忠诚,而且有不灭的热情和最新的信息,这是普通党员无法相比的。然而,他总是隐隐地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他说了不该说的话,看了太多书,经常出入画家和音乐家盘桓的栗子树咖啡馆。没有法律——甚至没有任何不成文的法律——禁止人们出入栗子树咖啡馆,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个地方不太吉利。党的那些名声扫地的老领导人,在最终被清洗前曾经在那里集会。据说,几年前、几十年前,哥德斯坦也去过那儿。塞姆的命运不难预见。然而,如果塞姆抓住了温斯顿的秘密观点的实质,哪怕只有三秒钟,塞姆也会立即把他交给思想警察,这是事实。遇到这种事,别人也会这样做,但塞姆比别人更加可能。热情是不够的。正统就是无意识。

塞姆抬起头。“帕森斯来了。”他说。

他的口气好像在说:“那个傻瓜。”帕森斯,温斯顿在胜利大厦的邻居,正挤身穿过餐厅,他又矮又胖,个头中等,一头金发,脸长得像个青蛙。他刚三十五岁,脖子和腰上就长出了一圈一圈的肥肉,但是他行动敏捷,像个年轻人。他的整个长相像个大块头的小男孩,虽然穿着标准工装裤,却总是让人想起他穿着小小间谍队的蓝短裤、灰衬衫、戴着红领巾的样子。一想到他,人们眼中就出现了一个膝盖胖得出了小窝窝的男孩,卷起袖子,露出胖鼓鼓的胳膊。事实上,每当进行集体郊游或者别的体育活动的时候,帕森斯就找到了理由,无一例外地又穿上短裤。他轻快地同他们打着招呼:“你好,你好!”然后在桌旁坐下,带来一股浓重的汗味儿。他粉红的脸上满是汗珠。他真能出汗。在社区中心,只要看到乒乓球拍的把湿漉漉的,就知道他准是刚打过球。塞姆拿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一长列单词,他手里拿着一支墨水铅笔研究了起来。

“你瞧他,午饭时间还工作,”帕森斯用胳膊碰了碰温斯顿说,“真积极,啊?你在看什么呢,老弟?我猜我是看不懂这么深奥的东西。史密斯,老弟,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吗?你忘了捐款了。”

“什么捐款?”温斯顿说,他的手已经自动地在口袋里摸钱了。每个人收入的大约四分之一都要专门用来交自愿捐款,捐款的名目多得让人记不住。

“为了仇恨周。你知道——每家每户都要捐款。我是我们这个街区的会计。我们要全力以赴,大干一场。我告诉你,如果胜利大厦插的旗子不是整条街上最多的,那可不是我的错。你答应过捐两块钱。”

温斯顿找出了两张皱巴巴脏兮兮的钞票,递给了他,帕森斯用没文化的人特有的工工整整的字体,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了一笔。

“顺便说一句,老弟,”他说,“听说我那个小兔崽子昨天用弹弓打了你。为这个我好好教训了他一顿。事实上,我告诉他,他要是下次再敢,我就没收他的弹弓。”

“我想他只是因为不能去看绞刑而有点不高兴,”温斯顿说。

“啊,是啊,没错,这种精神是对的,不是吗?他们俩都是淘气的小兔崽子,但说到态度积极真是没话说!他们脑子里只有小小间谍队,当然还有战争。我的小女儿上星期六跟着队伍去波肯斯戴德郊游,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吗?她带着另外两个女孩溜出了队伍,花了一个下午跟踪一个奇怪的男人。她们跟了他两个小时,一直穿过了树林,到阿莫斯汉姆的时候,把他交给了巡逻队。”

“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温斯顿有点吃惊地说。

帕森斯得意洋洋地继续说道:“我女儿肯定他是敌人的特务——比如乘降落伞空降的那种。但这才是关键,老弟。你知道是什么使她一开始就对他起了疑心吗?她发现他穿了一双滑稽的鞋——她说她从没见过有人穿那样的鞋。所以他很可能是外国人。七岁的孩子能想到这个真了不起,是不是?”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温斯顿说。

“啊,那我当然就不知道了。但我一点也不会奇怪,如果——”帕森斯作了一个瞄准的手势,然后用舌头发出了一声开枪的声音。

“很好。”塞姆心不在焉地说,他的眼睛还盯着纸条,头也没抬。

“我们当然不能麻痹大意。”温斯顿很有责任感地说。

“没错,现在是战争时期。”帕森斯说。

好像为了证实这句话,他们头顶上的电幕传来了一声小号声。然而,这次传来的不是军事捷报,只是富足部的一条公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