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少年百科 - 电子书 - 正文*

一九八四 第一部

他们获释后,温斯顿真的在栗子树咖啡馆见过他们三人。他记得当他从眼角看见他们时,心里又害怕又激动。他们的年纪比他大得多,是经历过旧社会的老人,几乎是党的早期英雄岁月遗留下来的最后几个伟大人物。经过地下斗争和内战的历练而产生的个人魅力仍然淡淡地笼罩着他们。他有一种感觉,虽然在当时事实和时间已经变得模糊了,他还是记得,早在听说老大哥之前他就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同时,他们也是叛逆者、敌人、不可接触的人,不出一两年肯定会被消灭。落入思想警察手里的人从来没有最终逃脱过。他们不过是行尸走肉,等着被送回坟墓去。

没有人坐在他们旁边的桌上。在这样的人附近出现是不明智的。他们沉默地坐着,桌上放着几杯丁香味的杜松子酒,那是这家咖啡馆的特色。三人中,外表给温斯顿印象最深的是卢瑟福。卢瑟福曾经是一位著名的漫画家,在革命前和革命期间,他所画的辛辣的漫画点燃了人们的激情。即使现在,这么久以后,他的漫画仍然在《泰晤士报》上登载。那些只是模仿他的早期风格的作品,奇怪的是毫无生命力,也不可信。这些作品画的都是老题材——贫民区的房子、饥饿的儿童、街头巷战、戴大礼帽的资本主义者——即使在战斗中,资本主义者还戴着他们的大礼帽——这些漫画不断地、无望地试图回到过去。他个头魁梧,长着一头又长又密的油腻腻的灰发,他的脸肌肉松垂、满是皱纹,嘴唇像黑人一样厚。他过去肯定非常强壮;而现在,强健的身体松弛了、倾斜了、膨大了、彻底垮了。他似乎眼看着垮下去,好像一座崩塌的大山一样。

那时刚好十五点,客人不多。温斯顿不记得他怎么会在那个时候去咖啡馆。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人。尖细的音乐从电幕里轻轻传来。那三个人坐在角落里几乎一动不动,也不说话。不用招呼,服务员就给他们续上了杜松子酒。在他们旁边的桌上有一张棋盘,棋子摆好了,却还没有开局。接下来的事大约只发生了半分钟,电幕出了点问题。音乐的调子变了,音质也变了。从里面传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声音。那是一种奇怪的、嘶哑的、粗声粗气的、嘲弄的声音:温斯顿在心里叫它黄色声音。这时,电幕里的一个声音唱着:

在浓荫广袤的栗子树下,

你出卖我,我出卖你,

他们躺在那里,我们躺在这里,

在浓荫广袤的栗子树下。

三人一动也没动。可是,当温斯顿再次看见卢瑟福被摧残过的脸时,只见他的眼中噙满了泪水。他第一次注意到,阿龙森和卢瑟福的鼻子都被打断过,这个发现使他的内心一阵战栗,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久,三人再次被捕了。看来,他们从获释那一刻开始,就参与了一些新的阴谋。在第二次审讯中,他们再次承认了过去所犯的所有罪行,并且新增了一大串新的罪行。他们被处决了,他们的一生被记录在党史中,以警示后人。大约五年之后,在1973年,温斯顿打开一团刚从通风管里掉到他桌上的文件时,看见了一张碎报纸,显然是混在其他报纸中被遗忘了。他一展平这张纸就看出了它的意义。这是从大约十年前的《泰晤士报》上撕下来的半张纸——是报纸的上半张,所以包括日期——上面有一张代表们参加在纽约举行的一次党员大会的照片。人群中最为显眼的就是琼斯、阿龙森和卢瑟福。不会认错,不管怎样,照片下面写着他们的名字。

关键是在两次审讯中三人都承认当时他们在欧亚国。他们从加拿大的一个秘密机场起飞,到达了西伯利亚的约会地点,与欧亚国的参谋部成员进行了会晤,向他们泄露了重要的军事机密。这个日子刻在了温斯顿的记忆中,因为那一天刚好是夏至。但整件事一定在无数其他的地方也留下了记录。结论只有一个可能:他们的供词是假的。

当然,这本身不是一个发现。即使在当时,温斯顿也并不认为在大清洗中被除掉的那些人真的犯过他们被指控的罪行。但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证据,是被废弃的过去的碎片,好像一块骨化石出现在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地层里,因而推翻了一个地质学理论。如果能以某种方式将它公之于众,使人们了解它的意义,足以将党炸得粉碎。

他没有耽搁,继续工作。一看清照片的内容和意义,他就用另一张纸把它盖了起来。幸好,当他打开照片的时候,从电幕的角度看是颠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