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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四 第一部

“他满可以给我倒一品脱,”老头坐下后嘟嘟囔囔地说,“半升不够。不过瘾。一升又太多了。那会让我的膀胱憋得难受。再说价钱也贵。”

“从年轻的时候起,你一定经历了很多事情吧?”温斯顿试探地说。

老头的灰蓝色眼睛从飞镖板移到吧台,又从吧台移到厕所的门上,好像所有的变化都发生在这间酒吧里似的。

“过去的啤酒更好喝,”他终于说,“也更便宜!我年轻的时候,淡啤酒卖四便士一品脱,我们叫它‘瓦洛普’。当然,那是在战前了。”

“哪一次战争?”温斯顿说。

“一直都有战争,”老头含糊地说。他拿起酒杯,再次挺直了肩膀,“祝你健康!”

他瘦瘦的喉咙里那尖尖的喉结迅速地上下动了一动,啤酒便消失了。温斯顿走到吧台前又拿来了两杯半升的啤酒。老头看来忘记了对于喝一升啤酒的偏见。

“你比我年纪大得多,”温斯顿说,“在我出生以前你已经成年了。你记得过去的日子,革命以前的日子。我这个年纪的人对那时候的事情一无所知。我们只在书上读到过,而书上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我想知道你怎么看。历史书上说,革命以前的生活和今天完全不同。那时有极为恐怖的压迫、不公和贫穷——恐怖得超出我们的想象。在伦敦,大批人一生从来吃不饱肚子。其中有一半的人没有鞋穿。他们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九岁就不再上学,十个人住一间房间。同时,有极少数有钱有势的人,大约几千人,叫做资本主义者。他们拥有一切可以拥有的东西。他们住在漂亮的大房子里,用着三十个仆人,坐小汽车或者四匹马拉的马车,喝香槟酒,戴大礼帽……”

老头的脸色突然一亮。

“大礼帽!”他说,“真有意思,你竟然提到了这个。昨天我还想到它呢,不知为什么。我在想,我有好多年没有看见过一顶大礼帽了。它们全都消失了。我最后一次戴它是在我嫂子的葬礼上,不过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当然,那是为了参加葬礼特意租的,你知道吗?”

“大礼帽并不重要,”温斯顿耐心地说,“关键是这些资本主义者——还有一帮律师和教士等靠他们生存的人——是世界的主宰。一切都是为他们的利益而存在。而你们——老百姓、工人——是他们的奴隶。他们可以对你们为所欲为。他们可以把你们像牛一样卖到加拿大去。他们只要愿意,就可以跟你们的女儿睡觉。他们可以用一种叫九尾鞭的东西打你们。你们经过他们面前一定要脱帽。每个资本主义者都带着一帮走狗……”

老头的脸色又一亮。

“走狗!”他说,“这个词我很久没听到过了。走狗!这个词总是让我想起过去,真的。我想起来——哦,很多年以前——有时候,我星期天下午去海德公园听演讲。救世军,罗马天主教,犹太人,印度人——各种各样的人。有一个家伙——哦,我说不出他的名字,但他的口才真好。他也没说自己的名字!‘走狗!’他说,‘资产阶级的走狗!统治阶级的奴仆!’另一个称呼是寄生虫。还有鬣狗——他确实叫他们鬣狗。当然了,他指的是工党,你明白吗?”

温斯顿觉得他们说的不是一码事。

“其实我想知道的是,”他说,“你有没有感到比过去更自由?更有尊严?在旧社会,那些富人,那些掌权的人……”

“上议院。”老头怀旧地插了一句。

“上议院,随你怎么说。我问的是,那些人是不是把你们当作下等人对待,因为他们有钱而你们没钱?比如,你们要称呼他们‘先生’,经过的时候要脱帽,这是真的吗?”

老头似乎沉思了一会儿。他喝掉了四分之一杯啤酒,然后才回答。

“是的,”他说,“他们叫你见到他们时碰一碰帽檐。这表示尊敬。我本人并不同意,但我也经常这么做。没办法,就像你说的。”

“这些人和他们的仆人是不是经常把你们推到路边的水沟里去?——这是历史书上说的。”

“有一个人曾经推过我,”老头说,“我记得很清楚,好像昨天的事一样。那天晚上有划船比赛——划船比赛的晚上总是很热闹——我在沙夫茨伯里大街撞到了一个年轻人。他是个绅士——穿着礼服衬衫,戴着大礼帽,外面套着黑外套。他在街上歪歪扭扭地走着,我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说:‘你走路怎么不长眼睛?’我说:‘这条路又不是你买下的!’他说:‘你敢顶嘴,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我说:‘你喝多了。我马上就把你交给警察。’你信吗,他用手在我胸前推了一把,差点把我送到车轮底下去。那时我还年轻,我也想给他一下子,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