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演说之语,乃当时会中人傍听笔记,登纪于天津《国闻报》中者,后各报亦展转登之,人人共见,其中之语岂有一字一句含不保大清之意者,而文悌乃深文罗织而言之,众人亦吠影吠声而信之,非天下可怜可愤之事耶?
开此会之意,欲令天下人咸发愤国耻,因公车诸士而摩厉之,俾远而激厉其乡人,以效日本维新志士之所为,则一举而十八行省之人心皆兴起矣。当时集者朝官自二品以下,以至言路词馆部曹,及公车数百人,楼上下座皆满,康有为演说时,声气激昂,座中人有为之下泪者,虽旋经解散,而各省志士纷纷续起,自是风气益大开,士心亦加振厉,不可抑遏矣。
第三章 政变原因答客难
语曰:忠臣去国,不洁其名。大丈夫以身许国,不能行其志,乃至一败涂地,漂流他乡,则惟当缄口结舌,一任世人之戮辱之,嬉笑之,唾骂之,斯亦已矣。而犹复哓哓焉欲以自白,是岂大丈夫所为哉。虽然,事有关于君父之生命,关于全国之国论者,是固不可以默默也。
论者曰:中国之当改革不待言矣,然此次之改革,得无操之过蹙,失于急激以自贻蹉跌之忧乎?辨曰:中国之言改革,三十年于兹矣。然而不见改革之效,而徒增其弊何也?凡改革之事,必除旧与布新两者之用力相等,然后可有效也。苟不务除旧而言布新,其势必将旧政之积弊,悉移而纳于新政之中,而新政反增其害矣。如病者然,其积痞方横塞于胸腹之间,必一面进以泻利之剂,以去其积块,一面进以温补之剂,以培其元气,庶能奏功也。若不攻其病,而日饵之以参芩,则参芩即可为增病之媒,而其人之死当益速矣。我中国自同治后所谓变法者,若练兵也,开矿也,通商也,交涉之有总署使馆也,教育之有同文、方言馆及各中国学堂也,皆畴昔之人所谓改革者也。夫以练兵论之,将帅不由学校而出,能知兵乎?选兵无度,任意招募,半属流丐,体之羸壮所不知,识字与否所不计,能用命乎?将俸极薄,兵饷极微,武阶极贱,士人以从军为耻,而无赖者乃承其乏,能洁己效死乎?图学不兴,倘不知,能制胜乎?船械不能自制,仰自他人,能如志乎?海军不游戈他国,将帅不习风涛,一旦临敌,能有功乎?警察不设,户籍无稽,所练之兵,日有逃亡,能为用乎?如是则练兵如不练,且也用洋将统带训练者,则授权于洋人,国家岁费巨帑,为他人养兵以自噬,其用士将者,则如董福祥之类,藉众闹事,损辱国体,动招边衅。否则骚扰闾阎而已,不能防国,但能累民。又购船置械于外国,则官商之经手者,藉以中饱自肥,费重金而得窳物,如是则练兵反不如不练。以开矿论之,矿务学堂不兴,矿师乏绝,重金延聘西人,尚不可信,能尽地利乎?械器不备,化分不精,能无弃材乎?道路不通,从矿地运至海口,其运费视原价或至数倍,能有利乎。如是则开矿如不开,且也西人承揽,各国要挟,地利尽失,畀之他人。否则奸商胡闹,贪官串弊,各省矿局,只为候补人员领乾修之用。(中国旧例,官绅之不办事而借空名以领俸者,谓之乾修,凡各省之某某局总办,某某局提调者,无不皆是也。)徒糜国帑,如是则开矿反不如不开。
以通商论之,计学(即日本所称经济财政诸学)不讲,罕明商政之理,能保富乎?工艺不兴,制造不讲,土货销场,寥寥无几,能争利乎?道路梗塞,运费笨重,能广销乎?厘卡满地,抑勒逗留,舾嘞髦,有如虎狼,能劝商乎?领事不察外国商务,国家不获护寓商民,能自立乎?如是则通商如不通。且也外品日输入,内币日输出,池枯鱼竭,民无噍类。如是则通商反不如不通,以交涉论之,总理衙门老翁十数人,日坐堂皇,并外国之名且不知,无论国际,并己国条约且未寓目,无论公法,各国公使领事等官,皆由奔竞而得,一无学识。公使除呈递国书之外无他事,领事随员等除游观饮食之外无他业,又何取于此辈之坐食乎?如是则有外交官如无外交官。且使馆等人在外国者,或狎邪无赖,或鄙吝无耻,自执贱业,污秽难堪,贻笑外人,损辱国体,其领事等非惟不能保护己商,且从而凌压之,如是则有外交官反不如无外交官。以教育论之,但教方言以供翻译,不授政治之科,不修学艺之术,能养人材乎?科举不变,荣途不出,士夫之家,聪颖子弟皆以入学为耻,能得高才乎?如是则有学堂如无学堂。且也学堂之中,不事德育,不讲爱国,故堂中生徒,但染欧西下等人之恶风,不复知有本国,贤者则为洋佣以求衣食,不肖者且为汉奸以倾国基,如是则有学堂反不如无学堂。凡此之类,随举数端,其有弊无效固已如是,自余各端亦莫不如是。则前此之所谓改革者,所谓温和主义者,其成效固已可睹矣。夫此诸事者,则三十年来名臣曾国藩、文祥、沈葆桢、李鸿章、张之洞之徒,所竭力而始成之者也,然其效乃若此,然则不变其本,不易其俗,不定其规模,不筹其全局,而依然若前此之支支节节以变之,则虽使各省得许多督抚皆若李鸿章、张之洞之才之识,又假以十年无事,听之使若李鸿章、张之洞之所为,则于中国之弱之亡能稍有救乎?吾知其必不能也。何也?盖国家之所赖以成立者,其质甚繁,故政治之体段亦甚复杂,枝节之中有根干焉,根干之中又有总根干焉,互为原因,互为结果。故言变法者将欲变甲,必先变乙,及其变乙,又当先变丙,如是相引,以至无穷。而要之非全体并举,合力齐作,则必不能有功,而徒增其弊。譬之有千岁老屋,瓦墁毁坏,榱栋崩折,将就倾圯,而室中之人,乃或酣嬉鼾卧,漠然无所闻见,或则补苴罅漏,弥缝蚁穴,以冀支持。斯二者用心虽不同,要之风雨一至,则屋必倾而人必同归死亡一也。夫酣嬉鼾卧者,则满洲党人是也。